杨文远闻言吃惊,从来似乎只有画师为天家驱使,还不见有人敢役令天子,他谨慎道:“圣人日理万机,却又孝顺太后娘娘,怜爱长公主殿下,便是寻常男子也罕见。”
天下之大,除了这两位,他想不出还有谁能叫皇帝这样心甘情愿地放低身段,任劳任怨地作画,太上皇和皇帝的关系似乎并未亲昵如此。
出人意料的是,圣上摇了摇头,面含笑意:“是朕心上人。”
这本来也只是事余的消遣闲谈,杨文远也可稍不走心些,他正想随声附和皇帝几句,可是还未开口,忽然觉出有些不对。
天子的心上人?
哪怕已经三十余岁,眼瞧奔着不惑去的,见识过许多莺莺燕燕,他也不免对圣上说出口的话感到迷茫无措。
经历了独宠臣妻、为之连杀三子、废长立幼的中宗,以及娶先帝嫔妃而虚六宫、兄终弟及的太上皇,臣子们对于圣人内廷的容忍程度明显有所提高。
皇室再怎么荒唐的事情都经历过了,朝臣们什么场面没有见识过,圣人独身到三十岁,这固然与前面君主的纵欲格格不入,然而臣子与宗室们各怀私心,最初还有郑太后一党的臣子劝一劝,进献美人,后来大家也都默认圣人独身,没谁会这样不识趣提起。
今日圣上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说有个心上人,杨文远多少有些不能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杨卿觉得朕荒唐?”圣上瞧得出他面上惊愕,微露笑意:“朕记得你也是一个风流名士,并非古板之人。”
“臣并无他意,失仪之处,还望圣人恕罪。”杨文远怕圣上误会,勉强镇定道:“椒房空置,圣人若有中意贵女,尽早迎立,为天家开枝散叶,臣下求之不得。”
圣上却似乎不满他这般逢迎,随手抚了腕间珠串,那像是在牛乳中流动的浅浅青绿很能令人关注,“杨卿果然这般作想?”
杨文远虽说惊讶,但实则心内对天子娶元妻并无什么感触,他也不敢有什么感触。
——老随国公便是因为卷入宗室觊觎皇位之事,所以几乎将随国公府都赔了进去。
圣上当年不知出于何等原因饶了他们,但是今天说不准就又想起来了,瞧他刺眼,想要发作,看看这些昔日质疑皇位归属的余党是否仍对皇位有染指之心?
他敢有什么见解感悟,难道还能为此洋洋洒洒写一千字奏疏,不许天子立中宫?
又不是失心疯,活腻味了。
“臣难道不该如此作想?”杨文远自然注意到了那看着有些不符合君王体面的珠串,但他还是垂下头,恭贺道:“不知道是哪家千金,得圣人垂爱?”
圣上要立皇后,说明近来或者以后很有一段欢愉时光,那做臣子的也能松口气,仅此而已。
但低头之时,他忽然又疑惑,那似乎是女郎喜爱款式的珠串似乎在谁的身上见过。
圣上定定地看向他,蓦然一笑:“她不许朕同人说,说了要生气。”
杨文远想这便奇了,天下居然还有这等女郎,不许圣上主动广而告之,确实是罕见。
但天子内帷,却不是他可以相问的,杨文远见圣人那串晃人眼的手串,终于将疑问出口:“想来这珠串也是娘娘赠的了。”
皇帝要是戴佛珠、翡翠一类,他倒不会惊讶,但是这种款式,应该是符合年轻女郎的口味才对,消暑清凉,又能衬托肌肤晶莹白皙。
圣上神色略柔和了些,杨文远也是经历过男女之事的,很晓得这是提起心上人惯有的动容,大约也觉得他的谄媚很识相,令人舒心。
“杨卿好眼力,不过却猜错了,”圣上今日颇有交谈的兴致:“是她遗落在朕这里,忘记戴走了。”
杨文远明了,即便尊贵如天子,对于佩戴自己心爱女郎之物,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而且圣上随了郑太后的好容色,戴着也不突兀。
“朕记得之前似乎有说过要见你的儿子,是叫什么……”
圣上努力回忆了片刻,忽而记起:“伯祷。”
杨文远还记得这事,但后面皇帝从未重提,以为圣上有可能是那日心情好,随口一说,并未真盼望天子兑现承诺。
“圣人过目不忘,是犬子之幸,”他低声应和,心中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圣上这话转得太快,他有些接不上思路:“不过犬子年幼,尚在家学,恐聒噪太过,扰了圣人清净。”
皇帝对此竟是不以为意:“朕既然说过要见,总不能失信于人。”
“横竖杨卿今日午后无事,也要回府共聚天伦,朝阳设宴邀朕同去,不妨顺路到学中一观。”圣上的温和情态中忽然露出一分威压:“杨卿不会觉得朕登门,太唐突了罢?”
天子客气,却不过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的知会,杨文远想起皇帝上一次的登门还是在数年前,但记忆尤深,心下一凛,低低应了:“岂敢,那是臣下的福气。”
上一次之后,不过数月,随国公府便改换了丧事的素,这一回登门是祸是福,他完全不敢细想。
左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