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痛苦。
大巴车的窗外,飘着小雨,朦胧着雨雾,确是干净的。
他听屋里没动静,蹑步回到四楼,准备把门关上,依旧留小偷在屋里。心脏狂跳,杀人犯终于出现在自己面前了。千万小心,砍刀不留情。被歹人发现,头颅滚下,烈血喷顶。一死还好,只怕被关进行李箱,折?由人。
秦璘看见秦桡躺在沙发上,差点气死。当初就该换锁,换高级防盗锁!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畜生还有脸回来,有脸打开家里的门,有脸住,有脸盖秦璘的被子!
他拿着笔写下苍白的“秦璘”二字。字迹曲折柔弱、笔锋潦草。他抬起头,和我对视,抿嘴,想说话。我看着他,后悔说了打趣他的话。
或许是湿润细腻的空气太能沁人心脾,秦璘咳了一路,一直咳到楼下。
他的桌面上,有一张纸,纸上歪歪扭扭写了一行字:
故乡的冬季,今日雨、明日雾,白茫茫湿漉漉。整个城都浸在水墨画里,颜色很淡泊。秦璘的《烟雨之城》,便是指这个地方。
我想了很久,才找出适合他的话:孑然独立于世外的疏淡。
秦桡几年没见儿子,回来时还想过怎么和秦璘打招呼,现在见秦璘疯成这样,坐起来,怒道:“你家什么你家!读几年书老子也不认了!”
他闭着眼,把脸侧朝窗。
母亲在书桌边坐下了:“你嗓子不好,冷天注意保暖。”
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秦璘一脚踢开门:“那是我的被子!”他把被子从那人身上扯下来,“这是我家!”
看见他自暴自弃地躺在一堆废纸里时,我才知道我的臆想有多么卑鄙。
我想早点结束这一切
这是从小学到高中,秦璘独自生活了七年的家。当初父母离婚时就商议好,把房子留给秦璘。去年,母亲特意回国办手续,把房子过户给刚成年的秦璘。母亲是极精明的,她赶这么急就是怕秦桡在其他女人的撺掇下侵吞他们
秦璘回家后就径自上楼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可收的,他的许多物件都未曾拿出来,只不过是找借口不待在客厅里罢了。
秦璘一路晕车咳嗽,现在怒气上头,什么病也没有了,他奋力扯开被子,扔到地上:“这是我家!”
我又想起了那天的他。已经过去两三个月了吧,可我总忘不掉。不仅忘不掉,大脑还为我提供了更为细致的细节。
秦璘终于摘下防霾口罩,贪婪地呼吸干净的空气。
不过,我渐渐意识到自己错了。错在欣赏他、错在揣摩他、错在依附于记忆里的优美假象。
楼下一条窄道,两边高墙竖起,遮了日光。老房子发旧泛潮,灰墙下青苔簇簇,在烟雨里缓慢伸爬。一楼老爷爷养的花草泛着苍绿,几株不知名的矮植上缀着红色的果实。腊梅开了,幽香夹杂着霉味散溢。
开门,家里的灯竟然是亮的。
这是四天来,秦璘和母亲的郑尘心事
“你回来了?”沙发上,灰色的被褥动了动,一颗花白的头探出来。
后视镜忽然闪了两下,原来是后面的车在提醒我走了。仅仅是几秒的延迟,就轰起了不耐烦的鸣笛声,左右都是堵,催什么。
母亲听到秦璘的咳嗽声后,给他端来了一杯热茶。
纸被风吹落,落到了我脚边。我趁他不注意时捡起,折进了自己口袋。但愿你醒来后,忘记这些字。
他的精神疾病会引起心功能紊乱。医生告诉我,故乡的家
秦璘警觉,他没发出声音,拉着行李往后退了几步,悄悄上了五楼。进小偷了,报警。
有点闷了。
秦璘的家,藏在小巷尽头。昏沉沉的天色照不明楼梯,在心里暗数,五九四十五,到了。
冷么,不会冷罢。一个黑色的提包,哪里会觉得冷。
沥青路面撒了盐,走起来不滑,只是会碾出些异响。铲开的雪堆在路边,或高或矮。雪与盐,路与枯叶,纵横交错的轮胎印迹和脚印,让这个早晨更混乱了。
家里一定落满了灰尘。雨,早就飘湿了窗台,尘泥堆积,一滩残痕。破败的蜘蛛网在风里颤巍巍,没清扫干净的头发卷在灰尘里,随风飘飞。
“这是我家!”秦璘恶狠狠地瞪着他。
清澈的,宁静的,忧郁的,悲悯的。
记忆是一种幻想。
他做完心电图,坐在急诊室外的长椅上,盯着地板,面无表情。
我扶他起来。
故乡的青山,又出现在秦璘面前了。
他病着,在我印象里,一直病着。
早晨的天还飘着细雨,浮着霾。开车去省图书馆的路上,堵在了文化东路的十字路口。行人裹着厚羽绒服,打开的伞被大风吹得后仰,个个都把脸埋在衣领里。雨刮缓慢地清洁挡风玻璃,每扫一次,都会留下两道水痕弧线,看得人心乱。不知为什么,我为副驾驶座位上的“人”冷起来,便把空调加了一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