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添又来了。
这是他这周第六次来益美口腔。
江一瑶看了看饮水机上方的时钟,六点二十。
每天来的时间还不一样。
防都防不住。
她靠在前台的桌子边上,瘫着脸望着这位年轻人拎着几个质感很好的纺织布袋走进店门,听着身边几个躲在前台后面的工作人员带着笑小声嘀咕说,来了来了,又来了。
其中一位短发的姑娘扬着声音冲秦添喊道:“秦先生又来找陶医生啊?”话音里的“又”字怎么听怎么暧昧。
坐在一旁等叫号的患者们咂摸着品出些许不同的味道来,带着“懂得都懂”的笑容偏过头打量这个刚进门的年轻人。
是个小伙儿,模样很不错,只是周身气质有些唬人,笑起来才能看出年纪其实挺小。他这么笑着冲前台整整齐齐一排弯着眼睛冲他笑的女孩儿们打了个招呼,把手里的袋子放到了桌上。
江一瑶没等他开口便出声道:“秦先生您约的是周六下午三点,今天可是周四。”
秦添笑着说,我知道。他往边上看了一眼,只见那排早就等着被投食的女孩儿们已经把他刚离手没多久的下午茶给瓜分了个干净,偷偷摸摸又迫不及待,连句谢谢都顾不上说。江一瑶就靠在一边,自然也看到了,脸色顿时有些不太好看。她听着秦添说他只是来给工作人员们送点吃的,说她们辛苦了,面上便愈发不好看了。
但她到底也没法说些什么,她不过是个护士,就算在这儿待得时间比其他人都长,到底也不是能训话的角色;何况他们这个私立诊所本来就在这方面没有太多的规矩管束,像秦添这种没有明确目的的讨好,连院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她只是这么看着秦添,目光中没带什么情绪。
秦添也就任她看,她不开口,他也不再说话。只因为秦添脸上始终带着笑,旁人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对。最后江一瑶被从诊室里出来的牙医助理小声叫了进去,这莫名其妙的无声对峙才算完了。
牙医助理神色有些凝重,跟她说里面那位家属吵起来了,陶医生有点压不住。
江一瑶皱了皱眉,踩着纯白的地面往诊所里面走,听不懂什么叫“压不住”。
七绕八弯的走廊将各个诊室分隔得很好,很注意保护患者隐私,但江一瑶还是在绕过第二个弯的时候就听见了中年男人那压不住的指责声。再绕过一个弯,便见到每个诊室门口都挤着一两个脑袋,其他诊室里的护士和助理没事儿的全都探出头来看热闹,又被同样被吵得不耐烦出来看情况的另一位主治医师一个个按着脑袋推回去,拧着眉指责不务正业。
闹起来的是位小患者的爸爸,站在诊室里指着陶医生的鼻子说明明当时定的治疗方案是两年,说现在已经超过两年了又被告知还需要继续矫治继续复诊,究竟还要多久也没个定数,觉得被欺骗了。说他们是外省的,每次复诊都要开车两三个小时跑过来;说他每次都得空出一整天的时间陪女儿来复诊,花了那么久的时间那么多的精力,现在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其实也不算是在骂人,只是指着人说着说着情绪上来了,声音便高了些,再加上嗓音本就偏粗犷,听起来竟真的好像在跟人吵架似的。
只不过没人回嘴。
小患者是个女孩子,初中生的年纪,半大不小的,站在一边看看爸爸又看看被指着鼻子骂了半天却一声不吭的陶医生,似乎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劝架,又完全不知道怎么劝,一双眼睛来来回回地试探,最后落在门口两位赶来的护士和助理小姐姐身上,求救一样地将人牢牢盯住。
江一瑶进门前瞥了一眼一直没听见声音的陶行成,只一眼便暗叫不好,今天这事儿恐怕有点难。
陶行成一如既往地披着白大褂,面上戴着副黑色粗框眼镜,为了礼貌而半摘下的口罩勾在下巴上,半垂着眼,明明脸上没什么表情,却莫名传达出一丝不耐烦的情绪。
这抹情绪其实很淡,但时间越久便越明显。江一瑶怀疑这位家属声音越来越大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这个,然后便有些奇怪。
陶行成很少会有不耐烦这种情绪。事实上,江一瑶认识陶行成两年,很少见过他手里的患者家属跟他吵起来这种情况——因为陶行成脾气太好了,院里所有人见了他,无不会笑眯眯地夸陶医生一句稳重、踏实、温和。他不会像一些带着傲气的医生整天对着较为啰嗦的患者拉着脸,也不会跟一些没经验的小医生一样被人逼问几句就唯唯诺诺不知所措。他永远是谦逊有礼的,闹得再凶的患者或者家属到了他这儿,都能轻易被安抚。他可以不急不慢不卑不亢地同人一字一句讲道理,用一种极为真诚的态度、带着微笑把人说服,最后再让人回头自发地感慨一句“如沐春风”。
陶医生一直是他们诊所里的一块砖,一块搬来搬去安抚情绪激动的患者与家属的砖。
但今天,这块砖砸了自己的脚,碎了。
江一瑶看到陶行成终于张嘴回应,第一句就是“你去投诉我吧”,眼前一黑,一时竟想不到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