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都睁大了双瞳,探头往外看。
唱歌的是个黑纱蒙头的男人,声音沙哑,脸庞竟比声音还要老二十岁,露在外边的脸与双手都是枯褐色,人瘦得也像干瘪的树皮,手背脖颈凸出的筋是树皮脉络。
北地有许多这样的老人,头蒙黑纱的,大多是漫行过黄沙的传教士,烈日干旱都伤人,皮肤老化很快。
乌都多看了两眼。
他坐得高,一双蓝莹莹的眸子在满街几百几千双晦暗浑浊的眼睛中,犹如两汪澄明的湖泊。
唱歌的老巫士浑身一哆嗦,陡然停下歌声。乐师手里的银铃全不听使唤了,叮叮铃铃不绝不断,蓦地平地生风,吹得祭坛上天、地、火三面巫旗腾腾地滚,全指向乌都的方向。
“长生天……长生天啊!”
老人瞠着双目,流了满脸的泪。众目睽睽之下,这老巫士竟高举双手,朝马车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嘶声喊着。
“——恭迎大灵童!长生天转生降世!赐福万民!”
边民信仰驳杂,却都知道“灵童”是什么,一时间上千镇民跪满了整条街道,“恭迎长生天”的喊声浪潮般由远及近涌来。
乌都被满地下跪的百姓惊了神,蓦地身后一紧,他被一只大手扯回马车。这一下用力猛了,掼得他后背撞上车厢,乌都在这钝痛里终于记起耶律烈月初探得的信报。
元人的萨满大巫死了,他们来抓新的大巫了。
晏少昰喝了声:“快走!”
第261章
街道拥堵,远看万人空巷,黑压压的全朝着这边涌,镇民疯狂山呼着“灵童!灵童!”,指望着看灵童一眼,就得一身的福气。
廿一狠狠一鞭马,逼退嘈乱的人群护到马车旁。
“殿下!进不得了,咱们得退回村道再作打算。”
来路还没被堵严实,百姓却也跪了一地,车夫紧忙在人群合拢之前退出了二官镇。
也不过刚闪进村道,回头就见镇口被封死了,几十名守卫骑马冲来,俱是一身黑袍的矮壮汉子,神情警惕,腰胯外鼓,行动间长袍挡不住刀鞘,喝着蹩脚的官话,叫百姓不准出入。
这口音,在场诸人再熟悉不过了。
“是元兵!”
调度如此之快,只能说明此镇中早早混进了元兵,比他的探子更早一步。
晏少昰狠狠一砸膝头,暗恼自己失算。
他三日前借的一万兵马是从榆林借来的黄河筑堤军,亦是三舅父的亲信,借得快,还得更快,一路是走人烟稀少的山谷过来的。
被发现私自调兵是重罪,这一万兵马仅仅用于震慑辽兵,另分出一队精兵将全部俘虏押送上马关,余下八千尽数归还了。他手边只留了二百来人,乔装打扮成客商,未免声势太大,还剩下一半殿后。
廿一当机立断:“殿下,咱们不知萨满教选灵童的内情,可要擒住他们拷问?”
晏少昰飞快思量:“别惹事生非,快走。”
边城荒民难民多,多的是各方眼线,此行带着乌都,他不敢冒一丝险。
镇口方向的马蹄声更疾,还有更多元兵啸叫着冲来,湛蓝的天空上几道红烟弹窜天而上,红头死死指着他们的方向。
“还有传信兵?!”
监军惊疑不定,回头望望那群大马金刀的元兵,再看看乌都巴掌大的样儿,怎么也不信一个小小的四岁孩童能引来追兵。
“会不会是您的行踪走漏了?”监军隐晦地往囚车飘去一眼,低声道:“殿下,耶律狗贼不可信呐,会不会是他派辽兵传信儿出去了?”
“叫老子什么!”
耶律烈一个茶盏悴他脸上:“老子一个人头在蒙古值千两黄金,要是我漏出信儿去,只会引来这几个杂毛兵?看不起谁!”
“你!”
监军又惊又怒,瞧殿下没为他出头的意思,捂着腮帮子往旁边躲煞星去了。
村道太显眼,几辆马车改道林间疾行。耶律烈车门前封着铁栅,条条精铁二指粗,窗前留了脸大的换气口。
他也没想逃,懒散一倚,隔着窗格子戏谑:“二皇子时运不济啊,落地的苍鹰成了穗穗鸟,这回你打算如何逃?”
他一个辽人,借代和比喻都古怪。
晏少昰面沉如水:“耶律兄在山中住了半年,该知道此地还有什么路能出去。”
耶律烈哼笑:“出山的小道总是有的,马车走不了,双脚总能趟过去。可来不及了,二皇子怕是不知道‘大萨满’是什么——大萨满不止是一国国师,是整个漠北漠南草原、万万百姓都要供奉的长生天真神,真神抬手一指,千万元兵都要为他抛头颅洒热血——可比元汗的话管用多了。”
“今儿在镇上露了脸,灵童竟还跑了?元兵起码来了千八百,两日内就会抓齐此地所有幼童,一个一个找乌都。”
耶律烈咧嘴一笑,一口连羊骨都能咬碎的虎齿尖利:“不光乌都逃不了,二皇子也得留命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