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的话应了,他是他们这个戏班里活得最久的一个了。
戏班子不大,没什么好角。班主□□好的丫头,最后都卖给媒婆,不知道沦落到哪个脏地方去了。
他当时小,没卖上价,班主才把他留下来的。
戏班子好的时候就在茶馆,会扮丑的几个叔叔婆婆上去说笑话,运景好的时候,能赚不少钱。
运景不好,就会让人打出来。
戏班的人被打,是没有公道可讲的,也容不下他们分辨,抱头跑就行了,跑慢了,家伙什都会被人砸光。
他小时候不明白,只觉得家伙什都是竹篓子、竹板,除了一个大锣值点钱,别的都不值钱,扔就扔呗,扔了,他每回都赶紧跑过去捡,捡晚了就让别人捡走了,还要往回要,也不是每回都能要回来的。
因为路上的闲人见着他们挨打的时候,不但不会骂,反而会乐!
乐得高兴的时候,还会上前跟着一起打他们,打得他们落荒而逃,大家伙会跟着一起乐,哈哈的乐。
等到懂事后,他才明白这其实是不对的。
小时候不懂,就以为他们就是让人打的东西。
戏班班主晚上喝浊酒喝醉了就哭,坐在装家伙什的竹篓子前抱着哭。
“我们都不算人啊,就是给老少爷们取乐的玩意!”
“挨打挨骂算什么?爷们肯用咱们取乐,那是瞧得上咱们!”
一边说,一边扇自己巴掌。
不能去茶馆的时候,他们就在菜市口热闹的地方摆摊,玩杂耍,吞火、吞剑、顶盘子、踩高跷。
比起茶馆,在菜市口摆摊只能赚个热闹,这里看热闹的都是穷鬼,看完乐完,一哄而散,很少有往箩里扔钱的,还有倒抢钱的,到时又要打一架,唉。
他小的时候扮成女孩子去要钱,专找那看起来有钱的,穿得漂亮的男人,挤过去的时候,让人搂住摸脸拧屁股都是正常的,他那时也觉得这是正常的。
戏班的人都没得善终,这是班主自己说的。
也是他亲眼看到的。
吞火的汉子是山西逃荒逃来的,没学过,班主教了他几天,就让他上了场。吞火要先在嘴里含一口水,这样火把燎进去的时候才不会烫伤。班主说按说应该让他含冰的,但戏班穷,没有钱买冰,含水也可以。
这个人演了没几天,嘴里就全是烫得发白的伤口,饼都吃不下去。
班主给他买了药让他喝,喝了药,不能演吞火了,班主收他就是看他块头大,就让他去演胸口碎大石。
他演了两场,回来就吐了血,就这么死了。
班主没老婆没孩子,他倒是想娶,曾经买过一个好看的姑娘,班主大概是动了心,想留下来当妻子,对那个姑娘很好。
最后五两银子就把她卖了。
那姑娘被卖主拉走的时候哭得很伤心。
班主也哭得很伤心,可也没妨着他收钱画押按手印。
他就知道,班主早晚也会卖了他的。
别看班主平时挺喜欢他的,跟他一起买来的姑娘小子都卖了,就留了他,但是,班主也不会一直养着他。
价钱合适就卖了。
这一天很快就到了。
他比那姑娘贵点,七两银子一吊钱。
姑娘小子哪个贵,这个没有定的。
他自己看下来觉得,戏班里小子比姑娘贵。
因为小子可以当两种人使。
用前面是小子。
用后面是丫头。
姑娘只能以后老了当奶娘,用处没有小子多。
卖他的时候,班主哭得特别惨,抱着他哭得像是他亲爹。
“乖儿,你是去享福的,记住了,你是要去享福的!”
于英达就记住了班主的话。
他是要享福的。
——不为享福,他为什么要吃这些苦呢?
他走了以后,就没有人给班主送终了。
他是这么想的。
他以为班主留着他,应该是想让他送终的。等班主老得动不了的时候,他还在戏班里,他就能一边表演赚钱,一边养着班主了。
至少能让他每天吃一碗面条。
现在他也走了,班主现在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没人给他送终,他能活多久呢。
于英达觉得自己也挺没良心的。
离开戏班之后,从没想起过里面的人。每回想起来,都想的是他们还能活多久?去茶馆表演的时候,会不会让人再赶出来?
打架的时候,会不会打不过,被人砸了头?
他被卖了之后,戏班里就没有年轻人了,全是一些没用的老头子老太婆,他们没本事没力气,可能最近只能去做乞丐了。
这样一想,他又觉得他被卖了,可能真的是来享福的。
因为被卖了之后,他就住进了大房子里。
有干净的衣服穿,有热呼呼的汤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