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尔明傲气得很,扬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什么。
关霄坐在曹老太太身边,手指头一叩一叩,打的是唱词的拍子,嘴上却说着话:“奶奶,下午我们陪你上街走走,你看看就知道了,现在的女孩子都是那样,我姐姐算是很乖的,你不必生气。”
林积那天穿着衬衫西裤,又是短头发,远远一看,虽然不至于真的像个男人,但曹家老宅来的姑娘们都还穿着大褂梳着髻子,各个低眉顺眼,她杵在里面至少是不像个女人。老太太是老思想,虽然只是两家大人订了嘴上的婚约,但其实早已经把林积当孙媳妇看,当然很看不过眼,连带着也觉得隋南屏教女无方,隋南屏便说了林积两句,林积微笑着说:“我去换衣服。”
换衣服当然只是说辞,她做事一向利索,现在却慢吞吞地上楼回房。卧室里天光明亮,雕花床栏上摇晃着鹤望兰的影子,她躺下发了半天呆,只觉得身侧一沉,头也不回,没好气道:“出去。”
关霄那时是切切实实的少年形貌,才十八岁,一张脸上乌黑雪白淡红□□分明,虽然做事总是没正形,但总是笑得很好看,金陵的女孩子都是提到关三少就面色绯红,就连刘妈也是在阖府上下的人里边最疼他。关霄侧躺在她身边,往前腆着脸说:“还记仇?我会还钱的。”
他前几天办话剧团惹了事,被警察厅关足好几天,庞希尔悄悄把林积叫回来,可林积手头也没钱,最后想起隋南屏刚借给林碧初一笔钱,只好去要回来,拿这笔钱替关霄交了铺保,这才了事。
从来借给别人的钱哪有要回来的道理,何况还是隋南屏的钱。林积越想越觉得没面子,从枕下摸出烟盒打火机来,抽出一支叼在唇边,被关霄一把抢了过去,他坐起来小声问:“你还抽烟?”
她上次放假回来的时候开着门抽烟,差点被关倦弓撞破。当时关倦弓心情正不好,关霄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在关倦弓迈上最后两级台阶之前,飞速将她的烟夺过去衔在嘴唇边,打招呼道:“爸。”毫无意外,替她挨了十五军棍。
不过林积对他的莫名其妙一向领情但不理解,一时没说话,只眯着眼睛看着他。
别人是长姐如母,关霄这里则是长姐如帝王如教皇如宙斯如拿破仑。关霄被她这么看了一会,渐渐觉得心里发虚,默默抽出一支烟来点燃,交给她,又摊开手,“我也要抽。”又被她看了一会,只好改口道:“你抽吧,我不抽了。”
林积这才不看他了,望着天花板,一言不发地吞云吐雾。
后院里的丝竹声摇摇荡荡断断续续,关霄在一旁把玩烟盒,问题成串,林积只好告诉他:“是有一个犹太朋友来金陵做生意送我的,他的女朋友是埃及人,只抽这种埃及烟。我喜欢才抽,不是赌气。”
关霄却没头没脑地说:“你别换衣服。”
又是半晌寂寂,直到关霄都在她旁边窝着睡着了,刘妈上来叫他,“三少,先生叫你下去跟老太太说话呢。”关霄睡着翻了个身,说梦话似的,“她是会打球还是会法文?跟她没说的。”
其实关倦弓从不强求他们去陪谈不来客人,这是隋南屏要上来跟林积说话的意思。刘妈有些为难,林积只好拍了拍他,“下去。”
关霄蹭地翻回身去瞪她,眼睛里写着两个隶书大字,“叛徒”。
林积只好说:“我不换衣服,我饿了。”
关霄这才乖乖溜下床去厨房偷点心。林积继续抽了两口,只听隋南屏在门口笑道:“哟,大小姐现在抽烟都不躲起来了?”
隋南屏一向把她当个能拆开卖的玩意,更别谈敲门了。她吐出一个烟圈,笑道:“怕你看不见,特地开窗给你闻闻。”
隋南屏径直走进来拉开她的衣橱,口中道:“你就是贱。抽烟、喝酒、汽水,这些东西沾都不能沾,你以为你还有几年好年轻?年纪一过,身材立刻就垮掉,拿什么拴住男人?”
林积把烟头甩开,坐起来说:“别动我的东西。”
“你的东西?你的东西不也都是我给的。”隋南屏在里面翻了一会,只觉除了一件小时候穿的月白褂子,再除了读书时穿的蓝衫黑裙、打网球穿的运动服和骑马装,其他能穿出去见人的全是西式衣服,不是像男人就是露胳膊,一时心下烦躁,叫用人立即打电话去叫裁缝来,又叫人拿来她自己的衣服。
动静虽然不大,但林碧初早就觉得不对,见隋南屏去了这么久都没回去,连忙赶来劝:“阿七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好了,不就是件衣服?”
虽然是结义姐妹,但若是按春明班里的辈分算,隋南屏应该算是林碧初的师叔,林碧初的年纪比隋南屏轻得多,刚把春明班定在金陵,盘下一家戏院来。那天她穿着红白交错的细水波纹旗袍,容貌像桃花一样鲜亮动人。
隋南屏指着林碧初说:“不就是件衣服?碧初,你登台的时候就这样上,然后同台下的人说‘不就是件衣服’?行头行头,一步行差踏错都抬不起头,哪有人像她这样?来日嫁过去,别说衣服,一支口红一句话都要留意当心,这才哪到哪?”
林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