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一声,方白简手中的书掉在了地上,他的脸色变得煞白,震惊得声音都在抖:“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逢辰道:“前年的腊月二十八,你我在事发后皆被软禁在了房中,方荣轩来找我,斥责我的寡廉鲜耻,对自己择人不淑懊悔不已。他命令我离开少爷,不然便要让我声败名裂。他派人查了我的身世,知道我这么些年来,表面打着画师的幌子,背地里却做着混迹风月场,处处以色侍人的勾当。他以为,这些事抖搂出来,便可让我知难而退,主动离开。
“可我这样的人,早已不在乎名声,我已认定了少爷,而少爷也认定了我——”柳逢辰笑笑,神色忧伤,“至少那时少爷是认定了我的——所以他的命令,我自然是不听的,只想着能拖多久拖多久,待少爷好了,我便想办法救少爷一起出去。
“只是我不曾料到,方荣轩竟那般恶毒,将我娘的骨灰夺了来。我娘生前是个妓女,不知祖坟何处,我不愿将她葬在乱葬岗中,便将她的骨灰寄放在了云梦的一座庙中,以求我娘死后安宁。方荣轩威胁我,倘若我不离开方家,不离开少爷,便要将我娘的骨灰洒了,让我看着我娘从此成为无依无靠无处落脚的孤魂野鬼。
“我与他争,企图将我娘的骨灰夺回来,可他有身强力壮的下人相助,而我,只有我自己。我败了,在争夺中还差点打翻了我娘的骨灰盒。是我懦弱,我娘生前护不住她,就连她死了,骨灰也要遭人这般利用,来惩罚她这个没出息的,不知廉耻的儿子。”
柳逢辰狠狠一咬嘴唇,顷刻唇破渗出了血。他已没了才进屋时那调笑轻浮的模样,此刻深深沉浸在那日的痛苦与悲愤中。
方白简用力掰开他紧握的拳头,十指相扣,这才将他从回忆拉回现实。
“先生,别怕。”方白简说,“那个人现在不在这里。”
他很心疼柳逢辰,因为他知道柳媚娘一直是柳逢辰心头最大的伤。拿柳媚娘来威胁柳逢辰,无异于拿捏住了蛇的七寸,几乎是致命的。
柳逢辰深吸一口气:“可那时我依旧不曾屈服,你与我娘,皆是我命里最珍视的存在,我已辜负了我娘,不可再辜负你,所以我对方荣轩的威胁,仍是说了不。”
“先生,你……”方白简难以想象柳逢辰经历了多么强烈的自我折磨,才说得出“不”。
这个“不”字,对他来说,是被选择的欢喜和感动,可对柳逢辰来说,是加深内疚的罪责与痛苦。在柳媚娘和方白简之间,柳逢辰最终选择了方白简。
“在我闭眼等着方荣轩打碎我娘骨灰盒的时候,方荣轩却又笑了,他说,柳先生果然情深意重,竟然宁愿背负不孝不仁不义的骂名,也要同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在一起,行这世间最下流无耻不可饶恕的勾当。只是若我将另一盒骨灰也打碎,就不知我那儿子还会不会感动于先生的一片心意?”
“他拿我娘的骨灰来威胁你,赌在你心里,你我之情更重,还是我与我娘亲情更重。”
柳逢辰点点头:“不错。我知于少爷而言,少爷的娘亲也是少爷命里最重要的存在。倘若我为了同少爷在一起,眼睁睁看着少爷娘亲的骨灰被摔碎被抛散,纵使真的侥幸被方荣轩放过,和少爷离开那个家,可我的往后余生,将永远带着悔恨。而倘若少爷知道,为了你我之情,我看着方荣轩洒了我娘的骨灰,你娘的骨灰,少爷还能心无芥蒂地待我,与我话甜言蜜语,同我榻上云雨巫山么?”
方白简不知该如何作答。金如月,是他敬重并怀念的亲娘,而柳逢辰,是他心疼并深爱的心上人。他娘已经不在了,留在这世间的,只剩骨灰盒里的一掊白粉;而柳逢辰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能与他携手与共许多年,可前提是,他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不介意柳逢辰为了同他在一起,看着他娘的骨灰被糟蹋。
柳逢辰看他沉默不语,笑了笑:“所以,我最后选择了向方荣轩屈服,离开少爷,成了少爷心里的那个背弃誓言的负心之人。”
他从袖子里摸出卷纸:“这是那时我和方荣轩签订的协议,可证明,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方白简展开那已发黄的纸,逐字逐句往下读,有些字似是被水浸过一般,墨水晕开了。
读完后,方白简声音颤抖地问:“你走之前,来看了我一次,那时你为何不告诉我的无奈?”
“进去的只有我,可参与的不只有我。方荣轩当时就在门外偷听,门上戳了洞偷看,我的一言一行,皆在他的监视下,但凡有一点他觉得可疑的,我娘和你娘的骨灰盒便会被即刻甩毁。我进去之前也被搜过身,所以就连偷塞纸条告诉少爷我离开的真正原因,也是做不到的。方荣轩很精明,阻碍了所有我同少爷吐露实情的途径,而我对他的安排始料未及,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想出应对之策。”
说罢,柳逢辰又是凄然一笑:“说到底,终归是我软弱又愚笨,保护不了自己,保护不了少爷,也保护不了你我的娘亲,让她们死后也不得安宁。如今沦落至此,也是我该遭的报应。”
方白简攥着那纸,低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