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宴满目憾然,斟酌着语句,对夏薰艰涩道来:
“数年前,我曾任大理寺丞,负责整治狱卒收取犯人贿赂的不正之风,有一个卒子为了不受重罚,主动向我坦白,并把家中所剩所有赃物一应交给我,我就是在那时见到的它。
“卒子说,这是一个犯人托他带给我的,可我自从将它送给你之后,便在没有见过它,我问卒子,为何当时没有交到我手上?他告诉我,当年他觉得那犯人必死无疑,根本没有打算真的替他办事,只是把梳子在身上带了几天,又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还骗他说,是我没有认出来。”
祁宴悔恨交加:
“抱歉,当时我不是没有认出来,我从头到尾都不知晓此事,所以……此后的许多年,我都在痛悔这件事……对不起……”
夏薰想装作无谓,想不痛不痒地说一句“没必要,我早就忘了”。
当他一开口,他听见自己说的却是:
“如果……如果当初你看到了它,你……会来见我吗?”
祁宴顿了顿,将梳子放入他掌中,然后紧紧包裹住他的手指。
夏薰牢牢盯着他,就像夏府抄家时那样。
而祁宴的反应如出一辙。
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也没有与他对视,他的喉头上下滚动,可他始终不发一言。
夏薰不再沉默,冷声问道: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么?那你与我说这些,又有何意义呢?”
他蓦地一扬手,将梳子用力丢到窗外:
“我不需要它了,既然你也不想要,那就扔了吧。”
祁宴的视线紧随着梳子,一起落到屋外的漆黑夜色中。
夏薰向侧走了两步:
“若无事就请回吧。”
祁宴走出房门,夏薰以为他就此离去了,他慢慢垂下头,深深喘了几口气。
窗外是一片茂密的金樱子花丛,方才被他扔出去的梳子,就掉落在低矮而繁盛灌木丛中。
片刻后,他听见窗外似有响动,无意识抬眼一瞧。
原来祁宴并没有离去,而是俯身钻进了花丛。
他弓着腰,徒手在花叶间不断摸索。
他是在找那把梳子。
金樱子的叶片边缘带刺,玉珠就曾被划破过耳朵,它的耳朵上尚且有毛发覆盖,仍被叶子割出一条血口,何况祁宴的手掌。
苍茫夜空中,连月光也被云遮挡,祁宴摸着黑,一寸一寸探过花丛下的土地。
夏薰怔怔地看着他的身影,一动不动。
许久后,祁宴终于在花丛深处寻到了,他捡它起来,回到房中,再一次把它压在夏薰手里。
他的手心布满细碎的伤痕,指缝里是湿黏的泥土。
他定睛注目夏薰,夏薰也回望着他。
他以为祁宴终于要对他说什么了,但在良久的缄默后,祁宴只是低声道:
“时辰不早了,休息吧。”
不等夏薰再开口,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滞涩地步行而出。
夏薰的目光追随着他,目送他渐行渐远。
蜿蜒的回廊里,他的衣摆没入黑夜,发丝在风中飘荡,显得颓唐而离索。
当天晚上,起了一夜的大风。
第二日,京城正式入秋了。
夏薰一早醒来,顿觉喉咙干痒,早膳后,突然开始咳嗽不止。
祁宴要给他请大夫。
他说:“不用,我自己去医馆抓药。”
祁宴反对的话就要说出口,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又被他咽下。
他明白夏薰为何要自己去。
夏薰待在祁府,成日百无聊赖,原先还有脂归陪他聊天解闷,现在只剩下一池子锦鲤与他作伴。
他每日穷极无聊,再这么待下去,就算祁宴不让他出门,他自己也要偷偷翻墙跑出去了。
祁宴思索片刻,点头答应:
“……好,你去吧,城东的瑞济观——”
夏薰打断他:
“我知道城里有什么医馆,我是在这里长大的。”
祁宴从袖中掏出钱袋,放到他手边:
“就算你对京城了如指掌,你身上也没钱把?拿去用,千万不要吝啬,叫大夫给你抓些好药,回来以后我要检查。”
夏薰不满地说:“你又不通医术,给你看有何用?”
祁宴拿眼睛看他:
“你还想不想出门了?”
夏薰撇撇嘴,一把抓过他的钱袋:
“你出钱,你说了算。”
这一回,他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从祁府大门走出去。
马车停在门外,等着送祁宴上朝。
夏薰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叹道:
“这就是自由的气味吧。”
祁宴很是忧心:
“城中说不定还有能认出你的人,你还是戴上帏帽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