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惊雨就也不唱了,成天在房间里刻正字儿数日子。直到冬夜里一声骇人的枪响把夜幕震碎,犹如天神沉闷的怒吼,将两发驳壳枪子弹射入洋人的太阳穴。
宁惊雨一抬头,瞅见一袭军绿色的大毛裘沾满窗外的霜雪,旁边是裴都统手下的几个兵痞子,门外停的是熟悉的福特车,好如冬日后的几抹早春绿萍,沿着河道边子一路开过来,日濡月染地就捂化了半个寒冬的冰。
后来,宁惊雨在裴清远的车上喝热茶捂手,问裴都统跨地域杀洋人犯不犯法。
裴清远说是洋人犯法。
宁惊雨有问洋人犯了什么法。
裴清远反问他,强抢都统府的姨太太,你说算不算犯法?
之后的早春里,宁惊雨就住在都统府上,养他金贵的嗓子,成日将丹红软唇一阖,也不开口吐半个字儿,就在抬下巴颏和抬手指之间来回切换,支使裴清远猜他到底想要什么。
裴清远也不问,直接就拿,每次都能拿对,害宁惊雨挑不出半点儿毛病。
但裴清远不是忍他,反而每次在床上都收拾得特别狠,拿块毛巾塞他嘴里,叫他把嘴闭严了,好好地“养嗓子”。宁惊雨只能闷在软被里哆嗦长腿,眼眶潮红,香汗浸湿长发,浑如一只落了水的瑰丽蝴蝶,溺毙在八百里外的绯红欲海。
待到那年三月,小檐日日燕飞,千花昼如锦,宁惊雨喝过一碗又一碗的冰糖梨水,嗓子才可算是养好了。
津门名角重返新泰大戏院,开嗓的第一场,裴都统亲自带了八百多号士兵来捧场,美名其曰感受和发扬传统文化。兵痞子里爱听戏的不多,坐姿四仰八叉,呸了满地的瓜子皮混着花生壳,宁惊雨在台上举步如风,唱腔绵绵,下边儿七嘴八舌地叫他宁小夫人。直到裴清远的腰板一挺,手里端起白瓷盏,似突来对台上唱段兴致盎然,副官即会意地朝后方使眼色,满座从喧哗中即刻肃清,变了张脸般的,一派军纪严明。
就见宁惊雨抬长袖掩笑靥,把台步一转,白霓裳翩跹如水月溶溶奔天,晚风拂乱早春梨儿树,细语唱道:
“许郎夫他待我百般恩爱,喜相庆病相扶寂寞相陪。才知道人世间有这般滋味,也不枉到江南走这一回。”
这一句《白蛇》的唱词缠绵入骨,座下还未敢打牙打令,竟是唱戏的人先顶不住红了耳根。戏里戏外难分,这一景,只叫人想起来宁馨惹祝英台羞红脸的那句:弹翠袖不提防惹堕乌髻,小宁馨发调笑粉颊羞绯。
第二天白日,宁惊雨穿了身儿黑色的马褂,趁得皮肤更白,朱唇更浓。他大清早就被裴清远给掀被子拎起来,说是去北坪八宝山,早饭也没用过,稀里糊涂地颠簸了一路,到地儿才知道当天是裴清远双亲的忌日,他父母都死在东洋人手里。
等四月将至未至,津地又飘起了小雪。
宁惊雨陪裴清远在郊外看赛马,这一场赛马看得不消停,天空也很阴沉,场外时有坏消息来报,裴清远频频地离席。待到他终于回座时,马已经赛出个结果了。
裴清远赌输,宁惊雨赌赢。宁惊雨捻数手里的银票,空明瞳光在眸底晃悠悠的,冷不丁感到裴清远靠过来,问他“宁小雲,爱钱还是爱我?”
“我爱钱。”
“那爱不爱我?”
“不爱你。”宁惊雨冁然而笑,抬手掸落裴清远肩上的霜雪。
“还真是,戏子无情。”裴清远也笑,狠狠地捏他鼻子头。
六月,裴清远送了宁惊雨一把德国的勃朗宁手枪。这是宁惊雨头一回摸枪,稀罕得很,平日放在床头柜里,没隔多久就想翻出来瞅一眼,牵肠挂肚的。裴清远一瞅他这魂牵梦萦的样儿,心思也软,逢空就带他进院儿,借机把香软的宁惊雨搂进怀里,一步步地教他怎么用枪。
待到八月时,春光凋尽。
宁惊雨又去给日本人唱戏了,也许还睡了,裴清远得知后大发雷霆,第二次把宁惊雨关进一间卧室里,扒光衣服,拿皮带抽得他浑身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
宁惊雨疼得又哭又叫,混乱中把裴清远屋中贵的、能砸的全砸了,瓷器碎得叮咣响,夹带抽在空气中的猎猎声。
最后不知是谁先疲了,歇了,二人相对无言,似是也不想计较了,裴清远扔下皮带,拉拢了厚重窗帘的屋中暗无天日。而两人嘴里迸出的字眼、泼出的冷水,都化为晚春里最锋利的刀,捅在肉做的心脏上。
薄面皮不经扇,厚脸皮不怕挨巴掌,宁惊雨哆嗦着嘴,摸了把冰凉的脸,怎么摸都够厚,厚得赛过一尊金刚铁罗汉。他干脆衣服也懒得穿了,头脑清醒地蹲在地上,利落地收拾行李,没忘柜中苦攒的几摞银票。裴清远的虎口攥紧皮带,就站在一旁压着眼皮子冷眼看。
待到宁惊雨坐车回到新泰大戏院时,眉间聚的是怨妇般的肃杀气,他步履匆促,披头散发地一脚端开后台摇晃的老木门,把行李往地上骄狠一摔,失去理智般地挨个逢人揪着领子就问,绵绵嗓音哑得像旧弦拉扯在枯木上,还劈了音“是哪个烂嘴巴,把老子夜里给日本人唱戏的事儿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