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欲拔腿,却听曲水旁一人道:“何兄,你今日还未接过觞呢。莫不如这回,便你接了吧?”
姚涵与岳凉不禁双双止步,回头去望那面情形。他竟一杯都还未接过?
那十几名公子哥正皆望着何素,眼见何素看那出声之人一眼,默不吭声自面前水中接了一杯酒,举杯欲祝却未能唱出词来,举着小杯不发一言,有的便开始展扇闲摇,有的已然忍不住笑起来。
姚涵心下一转,立刻明白过来。何素武家出身,恐怕文采好不到哪里去,这帮人大约也知根知底,见何素今日不主动接觞,更认定他怯场,便故意点名,要出他洋相。
着实是叫人有些生气了。姚涵不由蹙眉。岳凉也看出来,却怕被何素听见,只敢跳脚低声骂道:“这帮酸丁,存心看兄长笑话!”
一旁风亭中,少女们见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道:“那便是大名鼎鼎的何将军呢,瞧着好俊,只可惜有些呆。”有道:“怎么能说呆,小心将军听见,拿你去立军威。”众女闻言一阵笑闹,前一人道:“瞧你,岂能不先捉你去?”后一人道:“捉我便捉我,我倒也乐意……”此话一出,众女又是一阵“哎呀”“你不害臊”的调笑。
另一人道:“他怎还不作诗?难不成作不出?”有人接口:“武夫么,作不来也寻常。”
“倒也是。如此想来,何将军虽然功高,却不是良人呢。”有人掩口而笑,“粗人如何懂……呵呵,怕是个不解风情的。”
诸人左右只是说个乐子,闻言便纷纷附和:“那自然是不如京中子弟。再说他便是功高,也不过是个武人,与相公家的公子哪里能比……”实际有些女子是注定攀不上相公家的公子的,因此心底还是盼着何素能瞧上自己,只不过此时不好拂旁人面子,便随口敷衍一二罢了。不料偏有人当真:“若无将军戍卫边疆,何来眼下太平东京?诸位是否太也苛刻了些?”
声不高却不卑不亢,无附和也无激愤之意。众人不免顿住,扭头望去,却是礼部侍郎家的女儿严苓。其人面貌洁净,眉目温婉,一身素朴清白颜色。
先前带起话头的女子见状捂口微微一笑:“我道是谁,原来是严家妹妹。妹妹与将军两小无猜,也是该向着他些。”旁人闻言恍然,皆是压着嗓子一阵笑。
说 “捉我便捉我”那女子“哎呀”一声,可惜道:“竟是如此,却是这厢失礼了。”言下之意却是“若早知他与你青梅竹马,我便不作梦了”,惹得众人又是忍俊不禁。
严苓登时面上一红,眉头微蹙,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心中道,文采风流又如何?便是诵得圣贤千万卷,若无一字读通透,那与不读书也是没半点分别。读书哪里是为了潇洒文字?是为明理知事才对。若读过只记得些锦绣文章,与买椟还珠何异?却是本末倒置,可笑得紧。
何素纵然一字不读,也是无妨的——所行即是圣贤书,又何须再读?
却听何素那面举杯片刻,终究还是道:“既以七夕为题,某便求个愿。”四下几声稀稀落落的笑。
“一愿天下海清河晏。”
前后一静。
好好的七夕,他发什么宏愿?他倒是一副心系苍生模样,时时刻刻将天下二字挂在嘴边,眼下却是七夕,谁要听他痛心疾首说什么天下?当即便有人笑意僵在脸上,心下暗暗渎骂,面子上却不得不保持风度。
何素却是偏偏想起那些遗骨都运不回家乡的兵士来。也许不看这群东京子弟宴饮也就罢了,而今见得他们身在丰亨豫大之中,分明是吃穿用度皆饱足,整日里还要说些“与君生别离,执手看泪眼”的言语,忍不住就想起连执手看泪眼的机会都没有的边塞将士来。
……世事怎就如此不公?
却也无法直抒胸臆。只是初来乍到那点自卑此刻倒是散尽了,憋着一口气自顾自从容道:“二愿世人皆得团圆。”他声音低沉微哑,悬崖孤石一般。此刻徐徐道来,四下繁华之中,衬得尤为荒凉。
亭中少女叽叽喳喳,嬉笑不止。有的瞧严苓一眼,捂起嘴附到要好姐姐身旁小声道:“这将军俊归俊,当真好煞风景。”
“谁说不是呢……”
却听何素继续道:“三愿东京永固,诸君康健……伊人长安吧。”这最后一句却像是为了与七夕呼应才硬缀的一般。
士子一片死寂。何素说罢一口饮尽杯中酒,反倒是彻底放松下来,带着酒意举目四盼,竟有几分风流姿态。
有人忍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道:“常清兄,这按的什么词牌?”
何素坦然道:“并无词牌。随口而作。”
那人点到即止,呵呵一笑。
又有人道:“将军,题面是七夕……”言下之意,多少该喜庆一些。
何素却道:“是七夕。七夕有人在此饮酒作乐诉相思,有人戍边望乡不得归。有人醉卧美人膝,有人长埋青海头……某倒不是以为非得后天下之乐而乐,不过是盼全天下人,都得如诸君这般好运气,早日得团圆,时时长康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