沱真红,纯粹只是圈儿小。她早年做北漂,和朋友搞起一批音乐杂志,也带乐队,同不少场地有点交情。据她自己解释:历尽千帆终放不下故土,93年之前这儿还叫东沟呢。根本没几家像样的琴行,信息也滞后。心里就总惦记,得让老家的年轻人也有机会拿起琴,思来想去,最后就拍拍屁股卷铺盖回东港。
侠之大者,向其非听得近乎热泪盈眶。池衍已要上几瓶酒,顺利和对方粗聊起东亚摇滚小史。姚姐讲,九八年我们送乐队去西安,在防空洞里演,让便衣直接拉了闸,这事儿你们小孩儿没经历过吧?也讲,你们知道颜峻在开心乐园朗读《关于惩治淫秽反动书刊条例》的事儿么,我当年就在场。还讲,我们那会儿流行什么话,说工体是中国所有摇滚梦的最大公约数。现在已经不兴这些了,小场地变多了,所有风格都能找到自己的观众,百花齐放,挺好。
后面喝多才说实话,“2000年后纸媒走下坡,房价却飞涨,那些地下杂志慢慢全停刊了。我们也不例外,零五年,鼓楼一百来平的办公室,年租涨到十六万。那时候的十六万什么概念?唉,反正就过不下去,我年轻时给首都交税交统筹,首都转头对我说,‘滚你妈的,穷逼。’”
得,眼泪白流,但也认她是个值得交的朋友。姚姐心肠好,对他俩极照顾。池衍只提过一嘴想学做琴,隔天她就挑了些不错的云杉和玫瑰木带回来。不忙的时候,早早关店,姚姐领他俩进到里面的工具间,手把手教池衍如何处理木头,切割,打磨,搭起结构,再拼接。池衍自己修琴,本身懂得也多,向其非手笨,只能打下手,但边看边录也不觉得无聊。那把箱琴现已经进入收尾阶段,昨天刚嵌好品丝琴枕,剩下的琐碎无需姚姐指点,池衍独自就能完成。
再听见风铃响,池衍带饭回来。从里间搬出一把折椅,抻在柜台另一边。向其非把桌上碍事的东西收走,洗手打算开动,登在电脑上的微信同时弹出提醒。
姚姐发来:我下午两点回去,你们等我到了就可以下班了,给你们带了西瓜。附带一张照片。
向其非兴奋,“姚姐过会儿回来,咱俩下午可以去买冰了!”
打上次的冰化光,池衍就说好带他再去一次冰场,但此后一直没空。店里虽关门挺早,但冰场关门更早。于是,这些天向其非在家只穿裤衩,凭借个人意志勉强度日。
池衍把辣油在纸碗里搅开,点头表示知道。
打上车往北井子去,看表刚过两点。姚姐比原定还早回一刻钟,仨人坐在店门前的台阶上啃西瓜,瓜籽就地吐,最后一起打扫,吃了个爽。算上午饭,向其非肚皮差点撑爆,蔫儿巴一路,在后排枕池衍肩膀和司机闲扯,口音被带出来,生给自己造出个本地身份,临下车时被拆穿,灰溜溜往外跑,留池衍缓慢付钱,并交代师傅稍等一会儿,还要坐他的车回去。
不远能看到囤积于空地上的巨大冰垛,呈灰暗的蓝,上万块的冰整齐码开,人造冰山,共同抵抗烈日,堪称一种奇观。零星有场工在冰块附近抽烟,打赤膊,估摸年纪都在五十上下。人在如此巨物下,跟停在一旁生锈的钢锯比,也显出无能为力的脆弱。那些锯子的刀片足有半人高,青蓝铁壳框在外面,罩住半边锯齿,保命装置。光是想象它如何在结冰的海面上运作,向其非就觉得吓人。池衍从小目睹这些,难怪他极难建立安全感,也难怪他理解生命的方式和自己不同。
但他连这种不同也很喜欢。不做滂沱那就不做吧,向其非想,其实崇拜与爱早在发酵中自然完成转换。经过这些日子,好像不再执着只有成为一名摇滚乐手,池衍才算度过正确的一生。他希望他拥有光,现在想,其实太简单了。我就是啊,我爱他的优点缺点,我爱他是一个不完整的人。
蹲在一棵银杏下乘凉,看池衍关车门,隔几步距离对他道:“父母双亡,和你唯一的哥相依为命,是不是?”
觉得丢人,便开始反思:“不该在东北人面前对秦皇岛口音盲目自信。”
池衍拉他起来,牵手往场区的入口走,随口说笑:“叫声哥哥来听。”
向其非听话:“哥哥。”
却从对方表情里捕捉到一丝嫌弃。瞬间恼羞成怒:“你笑什么……你让我叫的!”
“太怪了,不习惯。”池衍边笑边解释,“感觉你一下变成一个秦筝那么大的小孩儿。叫名字反而亲近一些。”
于是向其非就认真念他名字,一板一眼,字正腔圆:“池衍。”
池衍没回,抿起嘴,似乎是有些高兴的。
有了上次经验,再来便轻车熟路。径直找到之前买冰的工人,按原价,又清出一块儿老冰给他们。去年的冰在日照作用下不好取用,要重切。
但切冰不耽误聊天,场工闲来无事,同池衍搭话,“那什么,我刚听另个小伙子叫你,是姓池啊?哪个池?”
“三点水,”池衍答,撑膝盖看向其非录视频,“池塘的池。”
“我以前也认识姓池的,我们这块儿姓池的不常见,就能记挺清楚,”场工不急,停下手里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