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情况多了,燕云戈逐渐意识到,其实这些人并不知道郑易身在何处。
既如此,那么……
他手上一块冻得硬邦邦的马肉,一边含着磨牙,一边用刀鞘在眼前雪地上画出这一路走来的路线。
能在草原久战的人,总有几分看星识方向的本领。燕云戈是其中翘楚,这会儿三下两下,就绘制出一片地图。
前半段是他熟悉的、此前曾经带兵打到的地方,上面甚至标注了水源、山地。后面要模糊一些,但也有大致方向。
战马在他身后打着响鼻,燕云戈的眉头一点点拧紧。
他不是第一次这么想了。
契丹人的逃亡路线,就像是那些俘虏的话音一样散乱。
他们没有特定的方向,好像一路只是要去牧民更多的地方。后面被击溃,更是散落四方。
燕云戈模糊地觉得:这不像是一个有指挥的队伍。
——等等。
他握住刀鞘的手一顿,脑海里又浮出方才那句话。
不像是……有指挥的队伍。
虽然坐在雪上,鞋袜早已湿透,小腿以下冻得没有知觉。可燕云戈依然背脊挺直,垂眼看着雪上的图画。
再有雪花飘来,落在其间。
他在脑海中回忆当日出城的景象。
为何要追?
因为若是不除郑易,此人定然还要生事!
为何知晓郑易在契丹逃军之中?
因为当时一片混乱,只听得旁人叫喊,而逃军的确打出可汗旗帜。
可倘若真有郑易带领,逃军会走出这么一条路吗?
燕云戈脑子“嗡”了一下,蓦地翻身上马!
他高声喝道:“我等速归——!”
原本正困倦、眯着眼睛打瞌睡的士卒们被这一声骇醒,抬头看着马背上的身影。
燕云戈神色冷峻,在士卒们疑惑、不解的目光之中发出了一条条命令。
将外出搜寻契丹逃兵的斥候们召回!回赭城!
士卒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本能相信这个被赵将军从西南带来的青年。
过去,云归带领他们接连获得胜利,夺回大周北疆八城。
如今,云归再说什么,一定也有他的考虑。
马背上,看着动起来的士卒们,燕云戈的眉头依然紧紧皱起。
他往南方看去。
大雪阻碍了他的视线,距离让他无法得知赭城的动静。
但他与郑易一同长大。正如郑易熟悉边疆将领们的行军习惯,燕云戈一样熟悉郑易!
他脑海中涌出一个让人惊骇的念头:假若那支逃军,从一开始就没有受到可汗指引呢?
他们分散在草原中,葬于秃鹫与野狼之腹,为曾经效忠的可汗做出了最后的贡献,引走大周追兵。
而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可汗是一个汉人。
……
……
转眼,陆明煜已经在边城停留了十余日。
这十余日里,他不光看了塞外风光。最重要的,是见过边城子民,甚至亲自去为战死的士卒家人发下抚恤。
得知身前人是天子,那几家人先是怔忡,随后长长拜于陆明煜身前,口中感念天子恩德。
陆明煜看在眼中,微微叹息,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亲手将其中最年迈的妇人扶起。
他说:“你们守住赭城,守住北疆十二城,就是守住大周的咽喉。如此大功,该是朕来感念你们。”
几家人听了这话,终究没忍住,落下泪来。天子耐心地等他们精神恢复,又问起战后城中生活如何,家中以什么果腹。
类似的场景发生了几次。所有人都察觉到,天子身上有什么开始不同。
在众人看来,年轻的帝王原本就一年比一年要威严。到如今,更是有如高山厚重。
又到一日过去,天子坐于城主府中。
已经有臣子提起归程。陆明煜听着,也知道的确到了时日。
他心中仍有遗憾:这趟出来,原本还有一个目的,是亲眼看看那位屡立大功的“云归”。可惜对方始终没有回来,长安中的许多事务又不好耽搁。
不过无妨。等到云归提着乌苏可汗头颅归来,再长安受封,也是一样的。
想到这里,陆明煜微笑一下,又说,明日应该还有一户要去的人家。
众人称诺。
转眼到了第二天,陆明煜和从前几日一样,亲自去那家有儿郎战死的人家之中。
迎出来的是战死士卒的兄长。他因脚坡而未参军,不过早年也曾打过突厥,面上更是有一道深深的伤口,恰似被饿狼啃食。
见了皇帝,他面上露出惊喜神色,就要跪地谢恩。
陆明煜按照这几日的习惯,还是伸手扶他。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巷道中传来一阵急促马蹄,随后是一声高喊:“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