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肃泡在浴桶中,就着氤氲的水汽,闭着眼睛享受浑身毛孔舒展的感觉。
夜很深了,偌大的宅邸中除了值夜的亲兵和少数待命的仆役,大多数人都已入睡,格外安静。北方大地十月初的夜晚,已是寒气入骨。
他坐在浴桶中看似身心放空,脑中却并不得闲。这几天他在襄城内外四处巡视,族人对他爱戴依旧,但不和谐的声音也有不少。北茹部族之中,相当于长老的“安达”不止一个,李氏势力最强的安达自然是李景肃的叔叔李熙。其他几个安达之中,差不多有一半在白天的议事会上当面对他提出了质疑。
事先他便猜到议事会的气氛不会很友好。他之所以回襄城,很大的原因是接到了李熙派人送到平栾的密信。信中告诉他,最近襄城流言四起,说他置部族的利益于不顾、忤逆君王,在朝中失势、不配担任族长。
身为一族之长,他有义务安定民心、保护族人,他必须回来一趟处理这件事。不过几天下来他发现,普通族人对他其实没有太多非议,倒是安达们颇为不安分。他们质疑他与北茹王之间的嫌隙是否比他自己宣称的要严重得多,更担心他在朝廷的失势会影响部族目前的地位和以后的前途。
他没有直接否认安达们的担忧,也没打包票说一定不会有影响,只强调自己这次回来是为了父亲的忌辰。有人便直截了当地问:“既然是为了上代阿鲁达的忌辰,为何要带昱朝的俘虏回来?你难道想娶那个中原皇帝不成?”
他当时一下子就火了,既有心思被戳穿的恼羞,也有走漏消息的愤怒。进城之后他一直把司徒晔安置在家里,除了去过李熙家中,再没让他在族人面前抛头露面,却还是被人知晓。
他瞪着发言者、名叫曲发的安达,愠怒地问:“你从哪里听到这种胡说八道,我要求你做出解释!”
曲发是个颇有实力的安达。面对李景肃的逼问,他也显得十分生气,毫不示弱地嚷嚷道:“我也有子弟在王城,怎么会不知道?平栾的流言都已经满天飞了,难道只有阿鲁达你自己不知道吗?”
“哦,是吗?那流言都是什么,不如曲发安达来告诉我?”
“哈!你竟然还有脸来问?”曲发张狂地说,“平栾城里谁不知道,那个昱朝的俘虏皇帝,根本是王上宠幸之后丢弃的,被王上赏过不知多少人!你堂堂一族之长,拣人家玩剩下的,还当个宝贝带回来!你有脸把他带到你父亲的墓前……”
话没说完,李熙手中的手杖重重地击打在曲发胸口,当场把人打得差点吐血,踉跄着坐倒在地。李熙厉声喝止道:“住口!你是在侮辱两代阿鲁达的名誉吗!?”
因为实在说得难听,不少人跟着李熙一道谴责。曲发见舆论对自己不利,悻悻地嘟囔了一句:“我也只是听到流言,感到担心罢了。”
被人扶着站起来后,他又对李景肃行了个礼:“对不住、阿鲁达,我说的过分了。不过也希望你能理解大家的担忧!”
李景肃这才松开已经按在刀柄上的手。
他差点一刀砍了那个出言侮辱司徒晔的曲发。叔叔的举动实际上是帮了他。倘若血溅当场,无论他没有没有杀掉曲发,势必引起更大的纷乱。
曲发道歉,他也不得不做出解释:“与我同行回来的人名叫司徒晔,的确是我从朔阳城抓回来的俘虏、昱朝的皇帝。不过现在,他已被王上封为永嘉侯、归降我国。既然同样是北茹的臣民,我带他来襄城有何不可?”
瞥了一眼曲发,他又道:“说我要娶他的事,纯属子虚乌有。他也不是我的什么人。至于他与王上之间的事,不是我们这些臣子应该议论的。谁敢再说什么,我必将为了王上的名誉,将其重重治罪、绝不宽宥!”
抬出“为了王上的名誉”的说辞让他自己都觉得恶心,但这个说法冠冕堂皇,谁也挑不出毛病。不过还是有人问道:“阿鲁达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娶妻成家?族人们都盼望能早日迎来您的继承人呐!”
他沉默片刻,给了一个敷衍的回答安抚人心:“我的婚事,待明年战事安定下来、不再远征时,自会考虑。”
坐在浴桶中遥望孤悬天际的弦月,他长长地叹息着,看自己呼出的白气氤氲在清冷的夜色中。
明年,谁知道明年会怎样呢?
他与司徒晔今后会怎么样,他不是一点都没想过,但他什么都想不出。之前他一门心思只想保住司徒晔的命、医治他身心的创伤,如今眼看这个目标实现,他却不知道下一个目标在哪里。刘辉迟早会知道司徒晔的“疯病”痊愈,到那时,他会不会再一次不择手段把他从自己身边夺回去?以刘辉的个性,他觉得他做得出。
最好的办法,无非是大张旗鼓地娶司徒晔做自己的正妻。有了名正言顺的身份,他可以动用整个部族的力量来保护他,维护李氏阿鲁达正妻的名誉。可不是他不想娶,而是人家根本不想嫁。中原天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下嫁自己一个异族番邦的莽汉,这点自知之明,李景肃还是有的。
当然,要想让他远离刘辉,其实还有一个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