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蛛(五)
夏来夏往,恍惚间,葱茏的绿意就漫漫镀上来,似乎每个阴影裏都倾洒着树影的绿,清凉盛暑映和,夏风微湿,轻轻拂过伊人面。
庵堂却那样寒薄。
那日,江烨命人将宋依颜和碧波送去庵堂之后,便下令命宋依颜每日需在祖宗的牌位前跪够两个时辰。
这一时,门外蝉鸣嘶嘶,庵堂内,烛火虚弱而惨白。
宋依颜跪在地上,对着一隻只冷瘦的红烛,高大的墙壁上裏悬挂着江家历代家主的画像和牌位,黑沈沈的压在大龛上。
整个庵堂裏,燃着袅袅的,檀香味的烟火。
风吹过木窗,嘎吱嘎吱的响,窗纸旧得发黄,剥落下来偏偏破败气息,连每一抹红漆都已然旧了,露出斑驳的白斑,红色褪去,呈现一种发白的橘色。
宋依颜低头,发丝也不挽,零零散散落。不过是几日而已,她发间竟然已经隐隐透出几丝白髮,便是那黑的发丝也毫无光泽,仄仄没有生气的凌乱着。
她默默的跪着,瘫软着,地上是太阳投入窗櫺的光波,洒在地上如同灿金的水波一样流动,看在她的眼裏,那不是光影,而是一寸寸流散的年华。
往日的锦绣风华,言笑晏晏,夫妇琴瑟和鸣、执笔画眉的温暖仿佛一幅画,那些曾围绕在她身边的鲜花着锦、辉煌繁华竟然异常遥远,遥远的不像是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那么遥远,那么陌生,冷的让她大夏天裏一阵一阵虚虚的凉汗,脑子一片嗡嗡。
跪在这裏,宋依颜惊恐的发现,十几年的富贵居然是那么轻飘脆弱,失去起来竟那般容易。
她从都司夫人做到了晋侯夫人,诰命分封,是北周顶尖的命妇。就连燕窝鱼翅、珍馐佳餚、绫罗绸缎在她眼裏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东西,这样的日子过惯了,便也觉得自己是天生贵胄,血液裏流动的都是高贵的血液。
可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富贵,来的时候泼天盖地,走的时候却那么急促,仿佛一隻大手呼啦一下收干无穷锦绣迷雾,将整个世界洗的干净清晰,让她眼前蒙蔽的无数繁华折碎飘散。
高贵的地位和无穷的财富并不是稳固的,而是比有裂缝的蛋壳更加脆弱,失去和跌落泥泞都只是朝夕之间。
曾经被她所遗忘的清冷卑贱浪如山雨如针般,冷冷洗刷掉她十几年的错觉,仿佛大梦一挥初醒。
再也记不得那富贵。
再也想不起那繁华。
风背着门吹进来,将她的衣衫吹起一角,温热的。
忽然就想起来久远的旭阳。
春往春来,宋太守家的院子裏桃花初绽,水珠子挂在花瓣上,她收集了下来,去为真正的宋家小姐宋依颜泡茶。
那时候她还叫做柔莹,是宋依颜替她起的名字。
宋家的小姐和她年龄相仿,淘气而甜美。她生在一个贫苦的村庄,家裏穷的揭不开锅,为了养活唯一的弟弟,爹娘将家裏的五个女儿统统贱卖,一则省了自家米粮,二则多可以赚些钱。
宋明义太守就是从她的亲娘手中买下了她,作为礼物送给了才六岁的宋依颜,宋依颜对她很好,同食同寝,仿佛姐妹一样。
……仿佛姐妹,却究竟不是姐妹。
她终究不是高贵的宋家小姐,只是个丫鬟,主子待她再好,也改变不了她的出身!
她看着那被娇养的,如同新鲜花朵一样幸福的宋依颜,心底的嫉妒就像黑沈沈的潮水一样,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住!
这世上,凭什么有人生来富贵?有疼爱自己的爹爹,有高贵的出身,有甜美的性格和容貌,理所当然的享受着梦幻般的幸福!
而她呢?她有哪一点比真正的宋依颜差!?只因为生在贫苦人家,就被父母如同猪狗一样买卖!
读书刺绣、跳舞唱歌、琴棋书画,她一样一样都不输宋依颜,然而,宋依颜小小年纪便和旭阳另一位高门李家的小公子青梅竹马,只待日后长大下聘嫁娶,便又是一对儿门当户对的神仙眷侣。
而她,只能在日后小姐出嫁时,做个配房丫鬟。或者……随随便便许配给一个小厮了结一生,再生下几个家生子孩儿,世世代代都是奴才。
怎么可能!?她怎么接受,如何接受!
她揽镜自照,那容颜清艳高洁,娇柔美丽的不食人间烟火,身份却又如此低贱。她的心意纵比天高,终究命比纸薄!
每每听到真正的宋依颜无忧无虑的笑声,她的心头就仿佛虫噬────宋依颜凭什么可以享尽红尘锦绣,被人人宝爱,而她就该零落成泥,葬送一身美貌和才华?
就在这样的痛苦中,她和宋依颜都长成少女,那明艳甜美的宋依颜还没来得及出嫁,旭阳就被瓦拉攻击,陷入战火!
漫漫漠然夹杂着胡沙的风卷着满地血腥气盘旋,曾经安泰的城池陷落,太守大人失了城池,于城头军旗下自刎颈项,一泼鲜血葬送黄沙,以身殉国。
满地都是战马和士兵们血粼粼的尸体,真正的宋依颜满手是血,满身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