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八)
雍合殿的一场交锋在皇帝还没有踏出殿门的时候,就被快马加鞭送到了竹殿,依沉络口谕跪在地上的江采衣倏然抬起头,望向竹殿幽幽延伸出去的阴绿小径。
草木带着湿气,烟柳画桥,风帘翠幕,膝下的冰凉触感一直渗到了骨头里,眼睛里湿润寒凉。
皇上他,居然付出了那么多代价。
江采衣只觉得手指连握起来的气力都没有,双手趴在冰凉的于是地砖上,降低了身体缓缓将额头抵在地上,任凭一旁的嘉宁怎么叫唤,也不起身。
心头里泛起的感觉除了苦涩还是苦涩,堆在胸臆间,是让人哭喊不出来,搅得五臟六腑难受的酸楚。
她其实不太懂得朝堂上的风起云涌,但她知道,以慕容家的胃口,能够如此干净俐落的放了她,其代价绝对值得让皇上的头疼上一疼。
终究,终究,她让他付出了这样的代价。
她这样一个居心叵测,为了復仇而来到他身边的女人,在他怀中汲取了那样多的温暖之后,又给他带来了那样多的麻烦。
这是头一次,江采衣产生了退缩的念头。
一剎那她不想復仇,就算江采茗死,就算宋依颜死,她的妹妹,她的母亲,也都不可能从幽冥之地回到她的身边。
如果这样,如果这样,她还要为他添这些麻烦么?
这样想着,身体就一层一层的冷下去。
眼前的光影朦胧起来,竹叶上反射的日光凉津津的,足下初生的青草萌生出一点绿意,浅浅的足履声传来,草地上的露珠摇滚而落,有种缠绵柔和的银色。
陛下回来了,衣角犹然带着微微的血气,周福全招呼着众人张罗沐浴,另一队宫人则捧着钟鼎鱼贯而入竹殿,饭食的香气弥散在空气里。
茫然间,江采衣模模糊糊听到周福全凑过来小声交代,「娘娘,皇上一听御花园出事儿,拔脚就赶去雍合殿了,直到这会儿连膳都还没用过,娘娘心疼心疼皇上,快去服侍皇上用膳吧。」
说罢居然在她手里塞了一双筷子。
江采衣有些无措的看着手里的文犀乌金筷,她还跪在地上,皇帝已经进殿去了,这……
她咬着嘴巴,以跪地的姿势微微抬起头看去,沉络站在九枝梅花黄梨桌前,几个宫人围在帝王身边替他更衣。
宫女们彩袖殷勤,素手玉钟之间柔软轻折的来回。
一件一件的佩饰和外衫递上去,一件一件的旧衣换下来,清凉的竹骨撑上挂着云雾白的蝉翼纱,竹殿里映着朦胧清冽的绿,皆似化在春水中一般,远处太液池烟波纵横,连光线都透亮起来。
「过来。」沉络挥退了服侍的宫人,嘴里咬着一根极细的素色犀角琥珀髮梳,长长的头髮散散挽在肩头,从素锦纹路上轻缓流泻,最终用髮梳别过固定住。
江采衣起身,拿着筷子起身走至桌前,然后又低头跪了下去,触目间是他衣袍的下摆。
他穿着常服,不同于正冠袍服的艳丽,仅仅是在衣袍一角绘着婉转苍劲的花影暗纹,衣是素色,花是素色,只有髮泽乌黑优雅,顺着他坐下的动作而轻轻搭了几络在椅上。
沉络抽走她手里的筷子,定定放在桌上,「吃饭。」
江采衣粉唇蠕诺,声音比蚊蚋还低,「皇上……」
他眉角一挑,「先起来,吃饭。」
她有点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手足无措的等在长辈面前,直到皇帝轻笑一声,亲手盛了一碗鲜笋碧丝汤放到她跟前,江采衣才忙不迭的低头拿着勺子去舀,可是半途才反应过来,怎么能让陛下给自己盛饭?手里的勺子就砰地一声掉在了桌上。
乱七八糟,狼狈不堪。
沉络扶着额头差点就笑出声来,殷红的指尖插入耳侧柔顺的黑髮,三分无奈,三分怜爱的看着手边慌乱的少女。
「罢了,不说清楚,你怕是食不下嚥,朕也没法好好吃饭。」沉络淡淡的说,于是江采衣赶紧从椅子上挪下地,规规矩矩的重新跪在皇帝身前。
「跪的近一点。」他吩咐。
江采衣讷讷,挪动双膝,一直到她的鼻尖都碰到他的膝盖了,才堪堪停下。
沉络垂眸看着她,漆黑髮线间缀着几枚珍珠银钉,一弯清瓷色泽的耳朵透出鬓髮,小小的柔软的仿佛风下低垂的芙蓉花苞一样柔嫩。
沉络微微顿了顿,才放柔声音她,「知道你错在哪里了么?」
「臣妾大意被人陷害,给皇上添了许多麻烦,害的众位大人逼皇上……」眼眶热辣辣的,她几乎要说不下去,脑中就回忆起方才有人报来的消息────皇上赦免了那几个贪渎的死囚,还封了慕容云烈先锋将军!
指甲缩成拳头,刺进掌心的肉里。
已经送出去的军权要如何收回?
已经赦免的死囚该如何重新收监?
他的霸业,他的天下,居然因为她这么一点事而将费如此周折!
发生事情不怪你,但事情发生之后呢?你就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