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不支持你,」江烨叹息,「你若能进宫得宠,对爹爹而言是好事,比你姐姐得宠好上一百倍。大猎上,你可以打扮的花枝招展去吸引皇上注意,但是爹爹劝你一句,你不是这块料。你在侯府闺阁中,对后宫和前朝的事情不瞭解,皇上对你姐姐宠爱到了什么程度,你知道么?每日同起同卧,为了她修宫苑、册封号。甚至为了封这个宸妃,皇上连军权都分出去了!你和你姐姐情分太差,别说你进不了宫,就算进去了,你岂不是正往她枪口上撞么?」
江烨闭了一下眼睛,撇过头去。夏天过去,秋天已经来了。院子裏的桂花,在树上开了一圈金黄,阳光照在绸缎一样的小小花瓣上,仿佛树叶间燃烧了一簇簇细小的火焰。
两个女儿对彼此视若仇鹜,一瞬间让江烨觉得悲凉。
不仅如此,江采衣一样仇视他,仇视着江家一家。
或许是年纪大了,总会想起来以前的事情,曾经,江采衣对他也并非没有亲近过,那时候,翠秀在。
那个时候江采衣还叫做囡囡,被翠秀抱在怀裏,从遥远的旭阳前来京都。
江烨闭上眼,眼帘前是一片漆黑,然后似乎有光线从黑暗处挣开,铺开了一卷记忆深处的画面。
那时候他还是都司,他还年轻,府邸也没有现在这样大,翠秀和爹娘他们从旭阳过来团聚,风尘仆仆的。他们来的狼狈,连马车轮子都缺了一块,在石板地上歪歪斜斜,咔腾咔腾的摇摆。
马车前头遮着油布毡,藏青色,厚厚的还犹带雪迹,被冬季的雪水冻得发硬,硬的像铁一样。
那年冬天,他领着宋依颜等在都司院儿前头,房檐上的冰凌子一根根坠下来,滴滴答答的落着水。
他那时又期待又矛盾,一边期待着父母妻儿的到来,一边又矛盾着如何和他们解释依颜和茗儿的事……
马车藏青色的油毡布掀开的时候,他心跳加速,先出来的是老迈的父母,然后是翠秀。
翠秀一张素小花的布巾包了满头鸦青的头髮,裙子很干净,脸蛋也很干净,虽然说不上多么美,可是,她那双熟悉的目光带着期待、带着思念和狂喜。那目光让他心口被愧疚的刀刃钻透,生生冒着血,痛的彻骨入髓。
然后翠秀从马车裏蹭出来,怀抱裏露出了一个白净的仿佛雪一般的小女孩。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江采衣。
当时有一骤然的恍惚。
他没有陪伴翠秀生产,也没有陪伴大女儿成长,那个漂亮的,白嫩的,笑起来仿佛月牙儿的小孩子,就是翠秀为他生的女儿么?
那个孩子,在他的记忆裏,真的很漂亮。
她被雪白的羊羔皮裹着,红色的衣袖,红色的鞋袜,绒滑的兔毛领子仿佛水波一般,随着她的呼吸水滑颤动,她双手支着,在马车裏仰头向他看过来,咧开红嫩嫩的小嘴,对他喊,爹爹。
爹爹。
她的声音,曾经仿佛春风一样荡进心裏头去。
他怎么会忘了?忘了自己曾经是喜爱过这个女儿的,这个孩子,多么漂亮多么懂事啊,才见他第一面,就很乖很乖的喊爹爹。
她那么高兴看见娘亲嘴裏英俊伟大的爹爹,她手脚并用从马车裏爬下来,江烨当时怕摔了她,连忙伸手将她接下马车,小娃娃噗通一下顺势扑在他怀裏,两隻小手一左一右捧着他的脸,笑眯眯的弯着大眼睛,说,「真好,囡囡也有爹爹啦。」
真好,囡囡也有爹爹啦。
她打生下来,就没有见过爹爹。她在镇子上,总是被那些有爹爹的孩子们欺负嘲笑,总是一个人悄悄哭。现在她也有爹爹啦!腰杆挺直啦!真好。
回忆起来,酸楚的不知如何是好。
这个女儿,曾经在他大雪天晚上落衙回家的时候,蜷着身子抱着一蛊热粥蹲在门口,像个小猫儿一样团的紧紧的,短短的小胳膊紧紧护着那蛊粥。
那时候他轻轻走过去,将女儿的头顶摸了摸,「怎么不吃饭?」
囡囡看见是他,连忙从雪地上蹦起来,将手裏的粥递过来,「爹爹饿了,喝囡囡的粥。」
那天雪很大,夜很黑,星子!亮!亮的,将整个天幕都坠的仿佛镶满宝石的绒毯。
「囡囡的粥要给爹爹,那囡囡喝什么?」他笑着问。
女儿歪了一下头,摸摸肚子,「囡囡就……就喝草包吧。」
这话是她从戏文裏听来的,什么「一肚子草包」之类的,在她的理解裏,草包大概就是能吃饱的东西吧。
囡囡很认真的看着他,「爹爹不能饿着,囡囡再也不能没有爹爹了。」
在她幼小的心灵裏,没有爹爹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所以,这个爹爹需要她好好宠爱养护,这样她就能永远拥有爹爹这个神气威武的东西。
就算饿着自己,也不能饿着爹爹啊。
那天的粥熬的很糯很甜,他带着女儿坐在门儿外,一面看着灯火下洋洋洒洒的大雪,一面一人一口的吃粥。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从什么时候起?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