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解清锁面沉似水的穿过回廊,他穿了一身玄色的窄袖马褂,一根赤红的坠子由耳垂始穿过发丝落在他肩上仔细看是新添的耳饰,耳垂上隐隐在往外渗血。年关将至,整个上京一片肃杀,他在门前站定抬脚跨过门槛,抬头看向天上低空盘旋的铁疙瘩们。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从门房转出来,臂弯里夹着件黑色的斗篷,用小拇指勾这一个金丝边手炉,他听见脚步没回头,只是眯了眯眼,继续盯着天边那些没规律乱飞的飞机。
“陈伯,这些洋苍蝇最近经常这样乱飞吗?”
被点了名的老头呵呵一笑,不怎么怕这位年轻管事的二少爷,慢吞吞走过去在他身后站着,也一并抬头,“前些日子是飞的勤了些,不过也不怎么飞,天气好的时候溜这么一小会儿。”
他干笑一声,看不出情绪,微微侧过身子,伸手摸了摸陈伯夹在手臂的斗篷,料子是羊绒的,解清锁盯着看了一会,慢条斯理地问道:“太太怎么吩咐。”
“太太说天寒,二少爷辛苦,出门要多穿些。”
一束车灯光由远及近,解清锁没接话茬。
“昨天带回来的儿子帮我照看一下,别死了。”
他大步流星的走了,头也没回。
解清锁,解家的二少爷,上有个痨病哥哥,下无兄弟姐妹。
他倒霉的老爹,在昏君当道的前朝,胜在会溜须拍马加上文章尚可,本来在前朝廷领个肥差,一年贪污的家里富得流油,后来遇上刁民造反起义成功,差点把他狗头砍了示众,奈何祸害留千年,凭着这么多年的舌灿莲花和半壁家财散尽,不仅留下了条狗命,还又在刁民队里高呼民主自由的找了个肥差做,官商勾结,继续贪污腐败。
他大哥也是个倒霉的病秧子,据说两岁能作诗四岁能提笔赋八股,得了这么个眼珠子的宝贝,只可惜,太太和老太太每天烧香拜佛叩谢祖宗保佑,金枝玉叶的养到五岁找了个老眼昏花的老太医种痘,以求将来无病无灾,求福种痘种过头,直接高烧不退,烧成个风一吹就倒,雨一来就咳的肺痨鬼。日后封侯拜相再无指望。
解清锁就是这种情况下,在一个夜黑风高的雨夜被解老爷夹在腋下带进府的,解老爷在官场上凭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可谓是顺风顺水,一辈子往得意上讲可谓是算无遗策。
只是,再厉害的船夫也有阴钩里翻船的一天,他千算万算没想到自己那笑不露齿、红袖添香、名满京城的夫人能嚎到这个分贝,一双养尊处优养的指甲差点没把解老爷挠个满脸血。
早年解老爷不好美色,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媳妇在外人看来那是红袖添香的美事,但是换在解老爷眼里那就是流水的银子和绫罗缎子,不如省点真金白银锁库房里,所以一直没纳妾,膝下子嗣也就稀薄,解清曦刚启蒙那一会儿他也被自己的高瞻远瞩给感佩过,子嗣贵精不贵多。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一代好苗子折在瓜棚里。
解夫人自从生了解大少爷就添了下红之症,老一辈思想顽固也不肯找那弄铁器械又是开肠又是破肚的洋大夫看,就只能用补药吊着,这些年不温不火的养着。大概她也没想到,自己平日休沐就爱往库房里钻数银子的丈夫在外就职几年就能突然在外变个私生子回来。
一朝家产就要悉数拱手让人,她自是不肯,去和解老爷的老娘哭一通又跑去祠堂对着祖宗哭,一个没看住就要扯了白绫上吊去,铰了白绫又要抱着解清曦跳井,总之就是闹得解老爷一个头两个大。
后面这事闹回解夫人娘家,一群族里长辈出面,要解老爷签字画押,未来归西后家里产业老二只能代为打理,钱都在长子名下。
四岁大的解清锁被一群人按着刺破手指按了手印,才能晃晃悠悠端着烫茶水给解夫人敬茶。他穿着洗的泛黄的单衣,在上京的冬天冻的鼻涕都出来也没人说有不妥,一双手全是冻疮,被别人踹了一脚才知道跪下,撒出来滚烫的茶水溅到手上立刻起一圈红印。他眼泪都要出来,只能憋在眼眶里。
“娘,喝茶。”
在大庭广众,解夫人也不能和这么个连话都说不清的孩子过不去,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这个便宜儿子。
她伸手接了茶盏,又在快摸到的时候骤然松手,茶盏一斜滚烫的茶水尽数泼在解清锁身上,她施施然手回手,用丝绸绢子擦过自己葱郁般白皙的手指头,淡淡开口:“娘没拿稳,带二少爷下去把衣服换了。”
于是一搓磨就是十几年。
解清锁猛地坐起来,大汗淋漓。他早几年上学堂的时候经常做梦,梦到他那死鬼老爹和尖酸老娘,自从他正式接手上京生意忙的脚不沾地以后,就很少做梦了。
他穿了鞋子披了件外衣,缓缓踱到窗边给自己倒了杯茶,从这个窗子可以看到院子另一边,前两天热血一上头捡的两个小毛孩子就养在他院里的西厢房,三更天,屋里正幽幽泛着烛光。
真是不当家,不知茶米油盐贵,他叹了口气,摸了摸还在渗血的耳垂,开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