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对方正关切地看着自己,他忽然觉得刺眼极了。
踉踉跄跄站稳了,沈慕枝收回视线,毫无感情地同徐仁说:“走,走吧。”
孟成蹊见他说走就走,觉着那人实在莫名其妙,下意识举手对他挥了挥,说道:“先生,再会。”
沈慕枝扭头看他一眼,只那么不温不火的一眼,接着一言不发地走掉了。
孟成蹊托着腮帮子望向他们离开的背影,心中微微怅惘:“这位先生长得挺好看的,就是脾气太古怪了。方才我是说错什么话得罪他了吗?”
车子开了,沈慕枝靠着徐仁坐在车上,身体像没有关节的软体动物一样,一点点不断往下滑去。闭上眼睛,他又看到了孟成蹊最后留给他的那个表情。孟成蹊看着他,对他展露了微笑,那是一个纯粹的笑容,天真、美好、干净,仿佛从没有经历过彻骨的悲伤。
他轻轻地呼出胸腔里的一口浊气,心里有了结论:“看来他是真的把我忘了。”
徐仁看出他心绪起伏,不悦地扼住他的喉咙道:“怎么,遇见你的老相好就这么高兴?我记得你当初可是巴不得他死的。”
沈慕枝痛苦地喘息着,身子打着挺从他手中跳动,气若游丝道:“我不高兴,这个人在我心里早就死了。”
徐仁马上松了手,拽住他的胳膊把人往怀里带了带,嘴里叽里呱啦说道:“你这瘾头是越来越厉害了,出门前不是刚打过吗?算了,下次该把针和吗啡一起带出来的。再忍一会儿,马上就到家了。”
第87章
沈公馆门前两边的马路上,法国梧桐张开了密密麻麻的绿手掌,将初夏灿烂的阳光隔得斑斑驳驳。路口偶有自行车铃声叮铃铃地响起,或是那小汽车的喇叭嚣张地嘟嘟叫着,惊得树枝间的麻雀飞起。人们一个个低着头,用细碎但频率极快的步子走路,为各自的一日三餐奔波劳碌。
一个穿着灰色裤褂的修鞋匠悄无声息出现在公馆门前,他背着一只木质的工具箱,手上还扛着一个破机器,将东西一一摊放在面前的地上,他支起小凳往那儿一坐,在就这样摆起了摊。黑色的毡帽一歪,露出涂延肤色略深但英气勃勃的脸。
他自那日重伤落水后,被海浪卷到了海的深处,幸运的是得捕鱼人所救,在鬼门关捡回一条命。那伤养了小半年才好利索,他又留下帮聂老汉干了两个月的活计,这才偷偷潜回上海。
涂延在沈公馆附近徘徊观察十多天,便觉出了蹊跷。沈家上下看起来运行如常,可沈慕枝却像人间蒸发了似的,一次都没有公开露面,不仅如此,涂延成日守着他家大门,也没能窥见沈慕枝出行的踪迹。
难道是沈家出了内乱?还是沈慕枝出了什么问题?他不得不开始对敌人的状况作出种种猜测。不过有一点涂延是肯定的,沈慕枝没死,既然没死,他的仇就必须要报下去。
想到这里,他把视线牢牢锁定在沈家那黑漆大铁门上,手上不紧不慢地用毡帽扇扇子。
太阳渐渐升高了,沈公馆的大门忽然打开,管家从里面走出来。看到自家门口坐着的邋遢手艺人,他登时吹胡子瞪眼:“你,给我起来!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是可以随便摆摊的吗?”
涂延立刻站了起来,做出一副俯首做低状,乞求道:“管家先生,我摆到别处去巡警总要来赶,就这里清净,麻烦您行行好,就让我摆一天吧。”
“不行,滚滚滚!”管家厌烦地挥动手臂,恨不得将他像苍蝇一样拍死。
涂延也不生气,鬼头鬼脑地凑到管家跟前,他笑嘻嘻又说道:“听说这是赌王的宅子,哎,我在这附近摆摊好几天了,怎么没瞥见赌王的尊容啊?”
“混账,我家主人轮得到你来瞎打听?”管家懒得和他废话,干脆一脚踢开了他的板凳,恐吓道,“还不快滚?再不滚我可叫人了?”
涂延迅速收罗好自己的物什,然后深深望了一眼沈公馆的大铁门,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
沈慕枝的头发长了,额前那股黑发垂下来,厚厚地盖住了眼睛,搞得他时不时要停下来,用手将头发拨开。徐仁没有带他去剃头店,而是选了个空闲的日子,亲自替他剪头发。
徐仁年轻时候因为家里穷,什么都学过一些,理发的手艺虽不多么高妙,处理沈慕枝这个脑袋还是不在话下。他先叫下人取来一块理发的围布,接着替沈慕枝喷湿头发,然后用梳子将他的头发来回梳着,随即举起剪刀喀嚓喀嚓动作起来。
沈慕枝阖上眼睛任他发挥,像个最好的模特那样,不动也不说话。就这样徐仁一刻不停地剪了半个钟头,终于大功告成。拿出一面大玻璃镜子举到沈慕枝面前,徐仁满怀期待地说道:“快看看你的新发型,喜欢吗?”
沈慕枝掀开眼皮向镜子里望了过去,之前那遮住眉眼和耳朵的头发不见了,每寸头发都被修剪得清清爽爽,露出光洁的额头,看着整个人都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于是微微弯了嘴角道:“喜欢。”
徐仁扳过他消瘦的下巴,颇有些孩子气地追问道:“真喜欢还是假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