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的羽翼划破了水面,那是一切开始天翻地覆的一天。
那天的天色有点暗,杨蘅犹记得被塞上轿车、送往未知目的地时的惶恐,开车人自顾自说着“到晋军那去后老实点,别冲撞人家,指不定还能等到他们放你走”,令他心凉了大半,接下来果不其然是兵痞的羞辱对待,他说“我不是杨子奂的儿子”,但那些人并不听,扒光了他的衣裳,强迫他换上女装,甚至扬言要让他去接客。
突然到场的高抬贵手亦不是救赎,反而是彻底撕开了他掩盖多年的秘密,由内而外碾碎了他仅剩的自尊,于是他对那个人说,我恨你,对方答,那就恨吧。
杨蘅也不知道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
是东方巴黎的灯火太绚烂,被迫随行亦带几分迷幻;还是封闭已久的心太孤单,些许温柔竟足够令它变软。被迫承欢,一次次的互相折磨;意外怀孕,自杀式的暗中打胎,最后终于诞下了婴儿,不及满月却要离开太原,他身心俱疲,无处可说。
他受不了了。
怜悯或是臭骂都好,只要让他说出来。
白日的高温已经渐渐消弭了,窗外漆黑的天幕下,还有蝉不住嘶鸣,那拉长了的嗓音一颤一颤,挑得杨蘅心尖儿也跟着发抖,隐瞒了些过于不堪的细节,他已经把自己和薛临歧所发生的大概讲完了,接下来只等待母亲的一句回复,或者说是审判。
干枯的嘴唇,开了又合,崔丰玉几次想在杨蘅讲述时插话,万语千言却都止于唇齿,听杨蘅的经历跌跌宕宕,她的心也跟着起起伏伏,待杨蘅语声落定,只待她一句评价时,她数咽口唾,几经斟酌,最终,竟只道出声:
“哎,小蘅啊”
是一声悠长的叹息出口,而后世界仿佛也随之化作光点、纷繁崩落,这一夜,母子俩宛如回到了相依为命的从前,彻夜促膝长谈。薛临歧竟对她儿子做过那些事,难怪频频施以援手,原来是出于愧疚,这令崔丰玉十分惊讶,又得知敦洛乃儿子所生,更是令她震惊了。她自是心疼杨蘅,怨怼薛临歧,却亦无法发狠地恨起那人来,因此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只安慰一番,并不敢做建议。
吐露完与薛临歧的事后,杨蘅变得越发萎靡,每天恹恹度日,对敦洛也疏远的明显,崔丰玉劝,他只道“孩子终究要还给薛临歧的,太挂念她不是自寻伤心么”又道“等放完假回学校,我心情就好了”,可怜她的小孙女,想来解铃还须系铃人呵。
就这样等到八月末,北平却传来了坏消息:受战事影响,学校开学推迟,具体时间待后续通知。杨蘅便只得滞留在家,他日日看报、听电台,十分关心北平的战事,对此,他的解释是:我是大学生,应该了解这些;快些打完,我就能回学校了;希望姓薛的赢,只是怕没人养敦洛而已,我可不想要小孩
然而,晋军的战况却在数个小捷后急转直下、渐渐劣势起来,直到九月中的一天,他一早起来,听见矿石收音机里播:坐山观虎斗已久的北军,终于公开宣布支持汴京政府了。
定鼎之音。薛临歧应该是输了。
也是,共和乃大势所趋,割据军阀的失败不可避免。但即便如此想,杨蘅还是十分难受,他破天荒地去内室看了敦洛,敦洛睡得香甜,看着孩子与父亲相似的眉眼,他愣愣的,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朝着中央军的胜利,战事迅速而毫无悬念地推进着,一周之后,原晋察督军兼省长、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薛临歧宣布下野,将军政大权尽数交出。至于下野之后何去何从,就不是他这种平民能得知的了。
战事平定后,北平便该开学了,辅大发出的通知是十月朔日正式恢复行课。出发前几天,杨蘅边收拾东西,边随口与一旁的母亲道:“仗不是打完了吗,薛临歧怎么还不来接敦洛,难道是打了败仗,女儿都不敢要了。”
“他不要正好,我还不想把孙女交出去呢。小蘅你放心上学,妈一定把敦洛养得白白胖胖。”敦洛是自己的亲孙女一事令崔丰玉十分欣喜,越发喜欢敦洛了。
“随便你,我无所谓,”杨蘅迅速冷下脸,“妈,你说到时候会是谁来接敦洛呢?薛临歧如今还能不能亲自出马?对了,不管是谁,你可不能透露你知道我和薛临歧的事了。”
“好好好”
东西收拾完,杨蘅却迟迟不肯启程,直到开学的前几天才买车票。
还在留恋着、守着,一些他不愿承认的东西。
出发前一天的傍晚,杨蘅又忍不住去看了敦洛,崔丰玉也跟了进去,欲言又止地守在一旁,摇篮里的敦洛正咯咯笑着胡乱蹬腿,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眨巴,浑然不知离别已至。
母子二人相对无言,这时,外面传来了帮工的唤询:“太太,大门口有客人来访了,但是我不认识,不知道该不该放进来。”
“什么人?”崔丰玉嗓音一扬,扔出句略显不耐烦的吴侬软语来,“怕不是又和前几天一样的江湖骗子。”
帮工正犹豫间,原本一直沉默不语的杨蘅却忽然来了精神:“我去看看!”
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