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没想到,您将外头的孩子带进段府。”
段老爷也沉了眸子,毫不在意段宁与宋凌还在堂内,伸手覆在了鹭娘搭在一旁的手上,叹气道,“鹭娘命苦,与前夫成亲没有几日便成了寡妇,我...你也知道,我是下定多么大的决心,才想将她娘俩儿全接进段府...阿宁,你便当是可怜可怜父亲,这几年里,也多亏了她们照顾我...”
段宁尚未听完,眉头便紧锁起来,厉声打断,“可怜您,谁去可怜段家流落他乡无法吃饱穿暖的主母和长女,您肯带着外头不知哪来的女子和她的女儿住进段府,便是可怜了么?”
段老爷站了起来,声音打着颤,“鹭娘与你母亲不一样,你母亲那人性子坚韧,到了何处都能落地生根,鹭娘打小便没根儿,不叫她在段府待,她便无处可去...”
他的话没有半句回应了段宁,完全是拿些不讲理的东西去压他,段宁对他本只是疏远冷漠,这一刻却完完全全转为了嫌恶。
他远远站在大堂门口处,遮住了从外头打进来的光,昏暗一片,竟像是地府里走出的使者一般浑身透着阴森可怖的狠劲,抬眸冷笑,“她无处可去,难不成在来段府前都住大街上么?可我母亲前些年,却是差点就要到大街上去了,您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叫我失望至极,可我却不后悔回来这一趟。”
他的目光在段父与鹭娘之间来回流转,最终勾起了一丝笑,“我若是不来,哪能知道段府中发生了这样的事,既然叫我知道了,我便定不会放过。”
段老爷看着自家长子如此模样,竟没来由地慌了,这是他的长子,将来会继承他宗祧的人,如今却对他横眉冷对,他无论如何也是父亲,不能不痛心。
他两面为难,顿时觉得自己如何做都是错,竟哽咽了,“阿宁...你也是段府的人,你该是与我们荣辱与共...”
“我与段家,早已经无关了,父亲若是还不清楚,我便如今在这里将话讲明白,从今往后,段府是段府,与琉城这偏僻到八杆子打不着的地方的段家,再无半点关系。”
段宁听了这话,便再也没了待下去的耐心,只丢了句早已在所有人心中成了事实的讥讽,便带着宋凌转身出了这座富丽堂皇的院落。
第48章 泥土缠身
宋凌始终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声,只觉得段宁今日实在是太有魄力,人的细致入微果真是体现在各处的,父亲的一句话中,他竟能十分迅速地找出纰漏之处,毫不犹豫地加以反驳,并从他的语气中察觉出事情的严重大小,实在是宋凌再活半辈子都做不到的。
她亦步亦趋,直到跟段宁进了院落,他转身将那两扇门抬手一阖,所有小厮都被拒之门外,宋凌才长长舒了口气,真正地轻松下来。
段宁听见了她这声极轻的叹息,回头笑道,“平时那样能说,嘴都停不下,方才一路上都没出声。”
“你还说,方才你差点吓死我了,我都怕父亲一个暴怒怪罪下来。”
“怪罪?你当他是皇上,说降罪便能行么?”他垂了眸,再也笑不出,“他顶多便是抛弃妻子,这已是他最大的能耐。”
这可比降罪受刑要痛苦难熬得多。
宋凌站在这陌生的院落中,本该是不知所措的,可却因了段宁就在一侧,她竟觉得自己也不是不能拿这里当成家的。
她爹是商人,打她还小时就常带着她天南海北的四处跑,她因此最爱安稳,最不喜的就是来回奔波,可这回有段宁同她一起,她竟觉得去哪里都可以了,他不像她爹,到了哪儿永远将生意放于她之前。
段宁最会照顾人了,她昨儿夜里起夜时还看着他的睡颜暗暗打量,他究竟是女子还是男子?可想到最后她才恍然发觉,她似乎都觉得合理。
他似乎兼有男子的坚韧气魄和女子的细心体贴。
宋凌这样想着,不经意的抬头望了他眼,才见他已然转过了身,背对着自己,姿态挺拔邤长,却在这空无旁人的院落中,多少有些寂寥。
院落里的物件都已经十分老旧了,看得出是多年无人居住,可仍是样样俱全的,瞧着齐整高大的树木和无一根杂草的地,大概是常有人来拾掇。
她侧着身子朝段宁的面前看了看,那里是片极大的池塘,几片绿荷漂浮在水面之上,偶有风拂过,荷叶便随着波纹上下起伏。
“像不像我?”段宁似是察觉到她也在看那荷叶,开口问道。
宋凌疑惑不解,朝他身边走了几步,站至他身旁,“为何这样说?”
他侧目垂眸看向宋凌,她似乎永远听不懂这些意味深沉的话,她的家世出身,是京城许多人瞧都不愿瞧一眼的,可她却仿佛顺风顺水,像从未被世间磨练璀璨过。
老天爷是公平的,给了人降生下来便叫万人瞩目敬仰的身份,却绝不叫他因此好过,甚至几乎是要赶尽杀绝。
他收回目光,极力地压着嗓音,却仍有些黯哑,“漂泊不定,起伏跌宕,面上干净秀丽,实则扎根在泥里,每向上钻一寸,都是泥土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