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芷被陆铭接走,起因是他的父母不在了。
他们都是知识分子,因为吃不住连天的批斗,最后双双吊死在了家里。
那年他十三岁,知道一些事,但很多事并不清楚。他只记得麻绳晦暗的颜色,没有锋芒,却可以杀人。
陆铭已经快七十岁了,患有风湿,拄一根掉漆的拐杖,腿脚很不便利。饶是这样,他也逃不了被批斗。他本就驼背弯腰,脖子再挂上牌子,更像是脸要埋进泥土里。
陆铭教他是用口述,一点一点把学识事理讲给他听,听闻风吹草动都噤声,就差用摩斯电码沟通。
三年后,陆铭去世,陆芷连遗物都没来得及收敛好,就被拉去下乡插队。某一天他放羊回来,有人告诉他一切都结束了,他还没反应过来到底是什么结束了,又有人兴高采烈地说回城的名单里有他。
之后他回到了胜京,有幸成为高考恢复后第一批应试的学子,并且考上了胜京大学。
那年他十九岁。
之后很多个梦里他依旧会梦见批斗和插队,醒来却发现他躺在干净绵软的床铺上,月光照在宽敞的卧房里,照在阿蓬哥哥给他买的新钢笔和新书本上——陆蓬就是他回城那天,来车站接他的人。
陆芷本来以为自己在世上茕茕孑立,孤身一人,但陆蓬告诉他,他还有很多同姓的家人。虽然陆蓬不是他的亲哥哥,但只要他叫他一声“哥哥”,他就能再次有家了。
大概是因为儿时和少时受的文化熏陶,文学系的课程对他来说得心应手,在学校的日子轻快而平顺。他交到了不少朋友,其中一个朋友是陆蓬的孩子陆琦。
为了避难,陆琦小的时候一直寄养在乡下,直到最近才接回城里。然而,陆蓬跟陆琦父子之间有着一层隔膜——陆蓬嫌弃陆琦顽劣,自私,无礼,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孩子,他的原配夫人就不会因难产而死。
就算他后来娶了续弦,却觉得永远也比不上最初的那个。
陆芷对这一切看得很清楚,陆蓬的归因是不公允的,没有孩子想要害死自己的母亲,却也难以出口劝解。他只希望尽自己所能,用爱和温暖疗愈陆琦被父亲伤到的心。
他喜欢吃胜京的传统糕点,尤爱芸豆卷和豌豆黄,每次买了,总会叫陆琦一起吃。有一次他碰到过陆琦蹲在池塘边哭,问他要怎么做父亲才会喜欢他。
虽然陆琦陆蓬父子长年不睦,但毕竟血浓于水,陆琦内心深处还是在意父亲的态度的。陆芷蹲下来,若有所思地说:“阿琦,我教你,好不好?”
陆琦偏着头看他:“你教我什么东西?怎么讨好父亲吗?”
陆芷摇了摇头,正色道:“我教你涵养,礼仪,规矩,怎么样?”
陆琦的脸冷了下来:“我学这些有什么用?”
他从小就学这些长大,现在有人问学这些做什么,但教他的人其实也没有告诉过他。陆芷想了想,笑道:“陆家的孩子就是要学这些的。你学了之后,或许你父亲对你会有所改观……那你想学什么?”
十五岁的陆琦站起来,看向遥远的天际:“我爸说,陆家最有权力的就是家主,所有的人都要听他的。我要做家主,做家主需要什么我就学什么。”
陆芷一愣,记得父亲以前跟他说过,陆氏其实是个繁荣的大家族,因时局不得不分成许多小家,隐藏于世。他活了二十一年,见到的陆家人有限,统御全族的陆氏家主更是一个只闻其人,却从未见过的存在。
他听了这个与其说宏伟,倒不如说虚无缥缈的梦想,莞尔一笑:“你为什么想做家主?”
陆琦得意地笑:“那样我爸就能听我的了。”
陆芷忍不住笑出声,甚至笑弯了腰。他很少这么笑,但陆琦的发言却经常会让他笑。此时此刻,他闷了二十年的,隔在玻璃器皿的情绪像一缕形状迤逦的轻烟逸散出来。
没有办法,在时代的车轮下,如果他不把生动的自我隔离起来,变得麻木的话,他根本活不下来。
陆琦不悦道:“你嘲笑我。”
陆芷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捧着自己笑酸的肚子蹲在他旁边:“没有。”
陆琦不屑:“阿芷,这下你教不了我了吧?”
虽然按辈分来算,陆芷是陆琦的长辈,但陆琦从来没叫过他一声“叔叔”,从来都是直呼其名。陆芷也不计较,倒是陆蓬听见会说教。然而陆蓬说教得越是疾言厉色,陆琦就越是反其道而行之。
陆芷笑了笑,道:“我认为做家主需要学得很多,但礼貌和规矩应该是最基本,不可不会的部分。”
陆琦皱眉道:“为什么?”
陆芷沉吟片刻,道:“你要号令他人,首先自己要做到。”
陆琦冷笑道:“你们这群假正经,伪君子。”
陆芷的笑意不减:“那你要不要学怎么做假正经,伪君子?”
自那之后,陆蓬很明显地感觉陆琦变了。
陆琦学会了用合适的称呼向人问好,学会了坐有坐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