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
夏。
天气预报连续多日发布高温预警,整个江城被暑热包围,黏腻的空气四处飞蹿,不留余地地侵蚀着人的四肢百骸。
这是蒋惜今天拍的第39套衣服了,摄影棚的空调罢工,只有两个破旧的大风扇呼呼作响。
厚重的棉衣穿在身上,哪怕是设计师精心设计的款式,在这样炎热的天气下,蒋惜也没有半分心思去体会其中的美妙。
冬天拍夏装,夏天拍冬装,模特行业就是如此辛苦,哪怕蒋惜只是兼职,亦足够感受其中辛酸。
知道蒋惜最近缺钱,经纪人好心地将这份来钱快的工作留给了她。
工作内容就是简单的正反侧面卡头照,主要是为了展示衣服。一天拍上十几个小时,连续高强度的拍半个月。自打学校放了假,除了去医院,蒋惜几乎住在了摄影棚。
好在老板很是满意蒋惜,不仅续订了下一季的工作,还贴心地为她准备了防暑药品,日常嘘寒问暖也从不缺席,这让见惯了甲方金主颐指气使姿态的蒋惜很是感动。
好,很好,换一个姿势。
相机咔嚓咔嚓不停,在摄影师的指挥下,蒋惜尽职尽责地快速摆着pose,刚刚拍摄的间隙她又收到了医院来的消息,她很热,也很急,因此神色染上了几丝焦躁。
好在卡头照无需露脸,她得以逃过被指控不在状态的命运。
拍摄结束已经是日暮时分,蒋惜回服装间换回自己的衣服,化妆师姐姐笑着和她道别,她疲倦地挤出一抹笑,在棚外截住了打算离开的老板。
陈姐,我有点事......蒋惜话还未说完,便被陈红捏住肩膀止住了话头。
品牌老板陈红是位四十多岁的胖女人,一头微短的卷发,假作无奈地阻止了蒋惜继续说下去。
小蒋啊,你的情况盛海都和我说了,可我也没有办法啊,公司走账都要按照流程来,这个月的款,最快也只能下个月给你,这样......
说着,陈红停下来开始掏自己口袋,很快从里面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你拿去吃个晚饭,看你瘦的,哎,辛苦你了,这孩子......
她不由分说将一百元塞到蒋惜的手心,嘴里念念叨叨地直朝着摄影棚内部走去。
蒋惜拇指摩挲着通红的纸币,好半响没有多余的动作。
下个月就下个月吧,总好过那些半年才结款的公司。
她回头看一眼尚是昼亮的摄影棚,将纸币搁在一旁的工作台上,快步朝外面走去。
在公交车上浅眯了一会儿,到市立医院的时候已是晚上八点。医院就快要禁止探视,可蒋惜却是不急的样子,慢悠悠走到住院部大楼外的台阶上坐下,一身倦气,似要散了架。
她望着对面望京大厦稀疏的灯火,抱住膝盖深深吸了口气。手机点开学校教务处的官网,输入学号、密码,蒋惜惊喜地发现上周结束的期末考试已经出了成绩。
指尖触着屏幕上小小的排名1,她终是禁不住低低笑出来,身旁有人匆匆走过,她眨眨眼抱紧自己,转瞬归于静寂。
想起当前的境遇,喜悦也变得迟钝,蒋惜摸摸自己露在外面的手臂,一言不发地站起身走进了住院大楼。
五楼的走廊外安静异常,护士站的护士姐姐们正低头写着什么,蒋惜走过她们,推开了508的房门。
三人间的病房只住了两位病患,黄敏春躺在靠窗的病床上,原本昏昏欲睡的眸子因为蒋惜的进入霎时睁大了起来。
死丫头,你奶奶我就要死了,你还有心思跑出去疯,真是可恨。
熟悉的责问,却是有气无力的声调。
蒋惜搁下手里的东西,坐到椅子上贴心地替她塞紧了被子,好似要阻止她说话。不管黄敏春吐出多难听的话,她都能雷打不动地坐在那里淡笑着看她。
小杂种。黄敏春骂累了,最后瞥她一眼。
老不死。蒋惜迅速反击,抬头看了眼吊瓶的余量。
黄敏春被她这话气得直咳,空闲的那只手艰难抬起来指指她,像是警告。蒋惜不在意,替她调慢了些点滴的速度,你省省力气,好好休息吧。
同病房的另位老奶奶孤零零一个人,睡梦中醒来咳个不停,许是长久以来见她孤苦伶仃一人,连个探视的家属都没有,黄敏春琢磨出点蒋惜的好,终于恨恨地看她一眼,没再继续。
晚上蒋惜就睡在租来的简易陪护床上,她睨着窗外的月色,迟迟难以入眠。
黄敏春本就年纪大了,煤烟中毒诱发了一系列心脑血管疾病,当初在县医院抢救了整整一天,能保住命已是不易。
将她从县医院接来江城后,医院的账单就像是梦里缠烈的鬼,死死绞着蒋惜的脖颈,令她白天黑夜深陷梦魇之中无法呼吸。
她在黑暗中掏出手机看了看银行卡余额,快了,就快了,只要她再努力一点点,马上就可以追平账单上的数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