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殡仪馆冷冷清清的被圈在漆成蓝色的铁栅栏里,大门的门口拉了一条横幅,红底黄字,喜庆得让人心里难受。
甄杰明显然在这之前处理过不少事情了,连张信辉的火化也要一手操办。他脸色发白,嘴唇也发白,眼睛黑的见不到底。他这小半辈子都在试图真正的得到张信辉,但是甚至在在两个人最後一次的通话中,张信辉还有些犹豫的问自己冯明娟的去向。而现在这个人死了,他也仍旧没有得到他。
呆呆的看着空荡荡的走廊,甄杰明眼睛有些发涩,似乎是太阳太过刺眼,又可能是细细的沙尘迷了眼。他侧过头,看到张秀秀蹲在一堆垒砌起来的橘色方砖旁边,两只手圈在腿上,下巴抵在膝盖上。黄褐色的干涸土壤上晕开的深色的水渍。而张志强则微微张着嘴,两只眼珠子向上翻着,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麽。
半天没有喝水,甄杰明觉得口腔里干的像是缺水的沙漠,整个人似乎都处在龟裂的边缘。他缓步走进一个亮堂堂阴凉凉的长廊,脑中晕晕乎乎的数着步子。
殡仪馆附近有一个与之相连的火葬场,甄杰明和张志强静静地候在吊唁厅的长椅上,隔着一层单薄的墙壁,那墙上嵌了一块窗户。在这里的人总想深深的望进去,他们似乎觉得这才是最後一眼。
玻璃下面有一个稍宽的水泥台,上面覆着不薄的一层大理石,有着斑斑而深沈的花纹。
甄杰明觉得这也许是他最难过的时刻。他从小就家境殷实,父母也一直健在。死亡不过是报纸上的豆腐块新文、电视机里一晃而过的节目以及从别人口中听闻的染着或是悲哀或是幸灾乐祸的消息。而此刻,他正真真切切的经历着。
无力感涌上全身,甄杰明甚至需要扶一下座椅才可以稍稳的站立起。他踱步走向那个擦得一尘不染,但里面黑洞洞一片的玻璃。
他看到里面似乎恍恍惚惚的亮了起来,随即窗户被人横着拉开。一个盘着发髻的中年胖女人不带任何表情的念出死者的名字和火化之前所办手续发的编号。
随即一个宽大的铁质托盘送了出来,静静地置在大理石的台面上。张志强捧着一个红木的骨灰盒跟在甄杰明屁股後面,他个头不高,但却一脸认真地用工具将有些烫有些热的骨灰装进明黄色的袋中。
甄杰明看着他的动作,忽然说出一句:“他的骨灰交给我吧。他曾经说过想要将自己的骨灰埋在树下。”初中的时候,张信辉在校园里植了一棵杉树,他曾经偷偷告诉过甄杰明,他在树干上刻了冯明娟的名字。那棵树已经长得高而直了,和那麽多同一个时间被种植的树木组成一片新绿的亮色。
张志强那张不像他爸也不像他妈的胖脸似乎犹豫了一下,随即呲牙咧嘴的哭了起来。一点也看不出张信辉生前时常对他教导的男子汉气概。抖着手将细细的灰和一些难以火化的碎骨装进布袋中,张志强又小心翼翼将它放进沈沈的有着浓郁檀香的骨灰盒中。他端端正正的将盒子交到甄杰明手中,看着那只白皙的手掌轻轻抚摸着盒上的花纹,双腿一颤就跪了下来。
有些惊讶的甄杰明不得不操着干涸的嗓子说:“张志强你快站起来。”
一根筋的张志强只觉得这个长相斯文的男人是自己父亲在世之时的好朋友。感恩戴德的捧着他爸的骨灰没出息的跪着。
“起来!”声音忍不住拔高几分,甄杰明一只手揽过张信辉的骨灰盒,另一只手直接抓着张志强肩上的衣料,想要强迫他站起来。
张志强哆嗦着嘴唇,小眼睛里眼泪蓄得满满的,像是轻轻一触就会成串的掉落下来。
“张秀秀呢?”甄杰明忍不住环顾四周。
“他说他要回去上课。”张志强嗫喏着。
殡仪馆和火葬场都位於市郊,张秀秀浑身一毛钱都没有,他从早上八点锺就开始往回走。偶尔会有一两辆车辆驶过,将灰突突的干燥地面带起一阵灰尘。
张秀秀不知道方向,只知道顺着走下去,他觉得自己浑身又咸又湿像是从海里捞出来的奄奄一息的鱼。他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了,只知道自己路长长的在眼前延展开来。
一辆半旧的军绿色老式吉普车停在张秀秀身旁,扁扁的车屁股和前方棱角分明的车头让它看起来像一个深色的怪物。那时候的老北京吉普已经开始渐渐被新鲜车型淘汰了。但是在路上仍会时不时的见到,似乎有的时候旧物会带有人所赋予的特殊感情。
车停的过猛,温热难闻的尾气喷了张秀秀一脸,他不自觉的掩起脸,却不经意间擦到湿漉漉的颊侧。
“去市里?还有挺远呢!上车吧!”一个剪着短寸的男人探出半个脑袋,声音有些粗糙,沙沙的磨人耳。
张秀秀愣了一下,站在原处。球鞋的粗糙白布上已经覆了一层浅灰。
“上来啊?我又不能卖了你。”那个男人大声笑了起来,他的门牙有点歪。
张秀秀犹豫了一下,继而打开车门,踩着脚板想要上去。当他看到後座的一个长相英俊的大男生时,他的两只大眼眯起,手脚滑溜的开始想要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