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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有没有好奇过,来日我于地下,会得个什么谥号?”
长孙空明有午后小酌的习惯,但他从未喝醉过,宫人们素知他的酒量,如今听他明明清醒却说起了醉话,齐刷刷跪了一地。
皇后是端方持重的典范,从不苛责宫人,连宫里最挑剔的教习女官提起当今凤位,都语带敬佩,然而今日皇后却没请他们起身。
长孙空明轻轻摇荡着指尖犀角杯,接着饶有兴趣地自言自语。
育圣?他是个不能诞育嫡子的摆设,太过讽刺。
肃烈?令人汗颜,他向来唯圣意是从,岂敢忤逆。
辅天?他并没有这般功德,竟能辅助得了心志极坚的天子。
“‘顺天’倒是不错,一生柔顺,一生顺遂,一生便也就这么过去了。”长孙空明喟叹,掩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是苦酒,他不喜甜,遂清苦以自省,何况要做个贤后,最要紧是懂得“什么都不做”的艺术,坐禅功夫修炼到老僧叹服。常年以廉俭示人,一个月中倒有半个月是在茹素,为数也数不完的列祖列宗祈求冥福,他从很久以前便觉着自己已经死了。
然而近日入喉的酒却是甜的,柔润清澈,愈来愈甜。
他饮酒后昏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本是午后小酌,现下抬眼,薄暮已笼云烟。
长孙空明命人收了酒,但笑道:“起来吧,我不过是说笑。”
“您可别吓唬奴才们,您风华正茂,且有的是时间呐。”皇后宫中的总管内监擦了擦汗,一甩怀中玉麈,示意御医上前问诊。
帝后情义深厚,自成婚时皇帝便命人每日为皇后请平安脉,医方一日不曾落下。
转眼十余年过,面前恭敬的御医也换了一拨人。
长孙空明一手支颐,一手懒散地伸出,看着面前眼生的御医,忽然问道:“这药酒可是你调的?”
刚被提拔上来的年轻人探脉的手指一顿,眼神一紧,但到底稳住了气息:“回殿下,您调息的方子仍是从前院正大人留下的,微臣不敢擅动。”
长孙空明颔首,他心知今日诊脉的结果必定仍是康健,于是止住御医的话头:“这些年托赖你们看顾,来人,赏。”
内监赏赐御医,御医宠辱不惊,依例谢恩后退出。
长孙空明望着年轻人的背影,不禁笑了笑。
内监好奇地问他:“殿下今日心情不错?”
长孙空明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选秀在即,后宫‘英才充栋’,我当然欢喜。”
内监遂噤声不言。
皇后还有繁重宫务要梳理,长孙空明却只觉疲惫。
这疲惫倒也不全是因为那下了药的酒,皇帝很会选人,这位新御医野心勃勃,胆大不失心细,的确是可用之才。
可惜他下了酒中绵延的毒,又接了自己的诊,却还是看不透皇帝的心思。
帝后既如此情深,来日皇后英年早逝,皇帝悲痛之下定会责怪日日问诊的御医,他是一枚注定陷阵的卒。
皇后的疲惫来自这无休无止的宫中生涯,比起疲惫,更像是懒厌。
如果这酒更苦,或许他还能清醒些,意识到相伴了十余年的枕边人要将他毒杀,可这酒真是甘甜,皇帝连杀人都做得如此体贴,反而露了破绽。
连让他喊一声冤的机会都没有,当真是好手段。
皇后做了这么多年,眼看着皇子们都长大开府了,他却还是没有能倾诉的心腹,只好将些许抱怨连同清酒一起饮下,深藏腹中,淤伤累累。
自他嫁入宫中时,身边的老奴便被尽数调换,他名义上是汝南王府的世子,但自小被当做质子扣在京都,身边相伴的忠仆们感情极深,远胜只见过几面的家人。年少时他也赌气,硬要留下将他看大的奶母,然而不出半年,奶母便触犯宫规,由他亲自下令杖毙至死。
他知道奶母不会偷盗,可证据完完整整摆在面前,盗的还是凤印。
其时皇帝握着他的手,满目关切:“不处置此贼,阿凤如何立威?”
他忘了自己是如何狼狈地下令,满眼血腥,满口冰冷。
皇帝笑着吻在他的鬓边:“做得好,这才是朕的皇后。”
或许连奶母都看透了,这尊凤印只会将他磋磨成外圆内方一尊佛,无喜无悲无过往。
而后他便从善如流,与皇帝白日相敬如宾,夜里巫山情好,当真是融洽之极。
不与人交心,便不会赔上亲近之人殒命身前的代价。
凭心而论,皇帝是嫡长子,自小便是板上钉钉的太子,没有兄弟能和他争抢,因此他也很大度,他要的不过是个听话的皇后,若当初自己没有违逆他,恐怕奶母现在还在乡下颐养天年。
他也不是没想过养个猫儿狗儿,然而皇帝不喜欢这些毛絮飘飞的活物,在后宫豢养宠物,又容易引起事端,遂放弃了这个念头。
他是个无可指摘的贤后。
汝南王府的袭爵先降爵位,再削世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