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行拖起时因为跪坐太久而目眩,一时没有站稳,向后栽倒,额角撞上佛龛。
深红血丝沾染金玉佛身,佛前香檀点燃了业债。
赵琮一怔,没想到他已枯竭到了这般地步,长孙空明自己扶着额头,一寸寸摸索着地面站起身,挺直脊骨,一时无语。
方才他其实可以落在赵琮怀中,可惜彼非良人,不是凤皇栖息处。
二人冷不防暴露了情绪动荡,戏子一旦忘了词怯了场,最好的办法是将戏就戏,把一切情绪都代回戏中。
长孙空明于是请罪道:“臣此举并非争权夺利,亦不为后宫善妒,只为保文脉清流,言谏刚直。陛下若要降罪,臣领受。”
皇帝干咳了一声,转过身去不再看他,稳稳接住了他的戏言:“方才是朕误会了你,起来,教人看看额头上的伤。”
说罢,皇帝起驾,只是背影竟有几分仓皇。
御医又至,却已换了新的面庞——
长孙空明自忖,为旁人求生路,尚且十之九空,安敢更有所求?
06
此事之后,借着探病的时机,皇帝复幸中宫。
贵嫔一派自然不甘,然而皇帝学以致用,只答了五个字:“勿以妾为妻。”便堵住了悠悠众口,只当这是帝后情比金坚的铁证。
皇帝甚至抢先一步,坦诚了自己做过的事。
长孙空明遍寻内宫,所有佳酿任他取用,唯独不见那一盏药酒。
而赵琮站在他身后为他挽发,并未屏退宫人,刻意要他们听到:“前些日子朕误信庸医,竟把毒药当作灵丹,阿凤受苦了。”
宫人们心头震荡,低首互相交换眼神,看来皇后此次复位是陛下心有愧疚的补偿,“真相”于是大白。
长孙空明问道:“那庸医呢?”
赵琮笑吟吟在他耳边低语:“伤及凤郎,必当处以极刑。”
不出所料。
长孙空明心头空空荡荡,这种感觉难以言喻——
多吝啬,坐拥天下的人傲慢地等着对面的俘虏先交出手中仅有筹码,他已拼得玉碎瓦全,只求终局,对方却退后三步,悔棋重来。
既不能赢,便要将他的活棋死路统统毁去,杀他个丢盔弃甲、涕泪横流。
皇帝还添了一个新爱好,便是读坊间的话本,常笑叹:“朕可真成了个多情种子,为伊消得人憔悴,连奏章也顾不得看了。”
长孙空明道:“既是如此憔悴,为何不见陛下掉一滴泪?”
他伸手拂过赵琮眼前,只握住一阵风。
无情最是东流水。
赵琮攥住他指尖轻吻:“你从不为自己向朕提出要求,如果你想出宫看看,朕可以陪你微服出巡。”
长孙空明没有收回指尖,仍靠在赵琮肩头,亲密而依偎,他的笑声震动了他的胸膛:“无所求已经差点赔上身家性命,不敢有所求。”
皇帝道:“这话说得委屈。”
“臣早已言明,臣掌凤印,并肩君王,怜香惜玉的昵昵私语,您还是留着对别人倾诉吧。”
皇帝抬起他下颔,看得仔细:“朕明白,你是凤皇,一旦朕放了你,自然翱翔九天,去到朕永远捉不住的地方。既然你不爱听,朕便不说。”
“哦?臣倒是有话想对陛下说。”
“阿凤。”赵琮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明示纵容他说的刻薄言语已经够多了,为了彼此日后相处,他还是自矜些的好。
帝后本是同气连枝的参天树,然而皇帝才是宫墙里拔不出的根,他至少能以一死搏个云天浩荡,可惜赵琮委实太小气,连他反复吮吸的这一点自由也妒忌。
从此后,纵枕衾暖、春意融,亦是寒彻不能眠。
不久,赵琮夜半惊醒,抬手去攥枕边人肩头,发现长孙空明一双眼冷冷清清看定他,顿时有如冰刀刮骨,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长孙空明在他身边向来无眠,被他发现了也不做任何辩解,只问道:“陛下做了什么噩梦?”
赵琮反复抚摸他的肩胛,似是在确认他没有忽生双翼:“红颜白骨,玉碎天倾。”
长孙空明不禁低笑,天塌地陷,混沌无知,倒也愉快:“我也做了梦,我每夜每夜睁着眼,等这个梦成真——”
“我梦到一卷圣旨,匕首、鸩毒、白绫,天际阴云沉沉,可这雨怎么也下不来。”
武帝之鉴犹在眼前,所谓恩宠不过是漫长的凌迟。
“陛下说我无所求,其实我只向您求过一样东西,您没有给。”
他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道:天寒,求别酒以取暖。
赵琮攥住他肩头的手指骤然收紧,面色惨白。长孙空明看着他,惊讶于残忍的快意和温情的慰藉竟可同时萌发。
他安抚地拍了拍身边人的手臂,温声道:“陛下,睡吧,夜还长得很呢。”
雷鸣整夜,珠箔飘灯,锦幄微温,等待着一场悬而未决的暴雨。
待天光大亮,坊间说书人又将传扬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