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圣人,当有朦胧之美,才好叫后世参详。
皇帝自然明白,笑道:“年轻人的琴艺如何及得上阿凤,朕知错了,以后入宫参见,再不许她们班门弄斧。”
皇后亦笑答:“琴艺不必胜过臣,比臣更得圣心才是正道。”
若他真是忠臣,不会语出愤懑;真是直臣,不会束手就擒;假凤虚凰,害人害己。
说话间,梧桐琴身竟有了裂纹。
帝后耳鬓厮磨,比肩同看,皇后自愧不已:“我久疏此道。”
他其实很想问一句,旧琴已去,陛下准备赐臣哪日赴死?
皇帝道:“这有何难。”扬手便命人送来数张新琴,坚固任选,金石不换。
帝后互相注视,笑而不语。
02
皇帝在作画,面圣的年轻御医跪了很久,不见皇帝唤他,额头终于滴下冷汗。
皇帝定睛凝视自己的画,总觉得不够圆满。
每年皇后生辰,他都会送中宫一幅小像,他们也算是青梅竹马,然而这些年他在皇后身上从未见过两样物事,一是鬓边白发,二是腮边泪下。
皇后生有凤名,清辉凛然,如镜中人,美好亦朦胧,完美得共凡俗人世太有距离。
昔有狂傲文人,作大逆文辞,赞颂皇后容颜:金印紫绶、瑶台枕鹤,不及人间有颜色。
皇帝听罢,大笑:“给他功名利禄、黄冠福缘,他都不肯换望你一眼的机缘,如此说来,是朕有福。”
这话是床笫之间的私语,他的阿凤一向解意,俯在他胸膛上仰头索吻,低笑回应:“您的确是福德深厚。”
如今想来,这促狭凤儿又在讽刺自己,后宫多美人,自然多福德。
二人在床笫间从不对彼此说谎,他们只是不说任何重要的话而已。
以吻封缄,水乳交融,戏假情难真。
皇帝着实画不出皇后的风华,好在他也不是丹青名家,他只要当好皇帝就够了。
于是他洒脱地放下了笔,命人广寻国手,为皇后画一幅最细致入微的肖像。
内监笑得见眉不见眼:“您对殿下这份用心,真是独一份儿的。”
跪在地上的御医却更加心惊,这分明是在准备来日庙堂祭奠时高挂的像。
皇帝听了御医的奏报,心平气和道:“皇后可是发现了?”
御医声声叩首:“臣愿以性命担保,殿下并未察觉!”
皇帝回转过身,取下一本近日常常翻阅的诗文,随口道:“或许他只是察觉了,不说而已,朕与阿凤一向默契。”
御医心中不解,那您还换什么皇后?
皇帝似笑非笑看了过来:“揣测圣意,可是死罪。”
御医最终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告退,出得大殿,正巧迎面遇见被传召而来的皇后,更觉口中如嚼黄连一般。
他的想法帝后二人看得分明,他只是还不习惯杀人罢了,这手段已经算得上温和。
长孙空明心知自己今日言语疏漏,皇帝要试一试他,他也无可奈何,谁教他们天生默契。
他不是故意揣测圣意,而是皇帝连一个懂他的人都容不下,当真狭隘,也当真孤独。
皇帝只着文士长衫,疏朗俊逸,面带笑意,案上铺展的诗赋却不怎么吉利。
皇后抬眼看去,尽是悼亡词句。
皇帝将执手十余年的发妻揽于臂中,凤皇入怀,顷刻间院落枯荷生风,砚池松烟映日,世间一切晦暗淡漠,因他而有了光泽。
此情此景,当真惬意,皇帝也不再是皇帝,是名唤赵琮的凡人而已。
长孙空明笑斥一句:“太不庄重。”但还是回应了对方的吻。
赵琮十分信赖地请他品诗,长孙空明也不客气:“‘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气象倒有,不过失之儿女情长,过耽枕寝之欢。”
皇帝的手已经解开了他腰间繁复节扣,一举便将他放倒在桌上,舔舐他胸口的同时不禁溢出几声低笑:“阿凤言之有理,朕必不做李隆基那样的贪欢登徒子。”
“‘手持稚子夜归院,月冷空房不见人’,太潦倒了,宫里若不见人,亡国之兆!”
长孙空明说得尖刻,唇边笑意转冷,皇帝倾身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撕裂他身躯,长驱直入。
长孙空明惯会周旋应付赵琮,哪怕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也没有这么疼过,他自华服中被剥出,玉为肌骨的凤凰,颤抖时琼音瑟瑟,眼角瞬间湿润——
当真是不留情分。
潘岳悼亡犹费词,这些都是好句子,可皇帝却不能写,他需哀而不伤,庄重自持。
长孙空明心知自己的葬礼会是一场盛会,人人都知道有这么一天,只是来得早了点。
不过快也有快的好处,这意味着后面会紧接一场迎立新后的大戏,而比狂欢更令人喜悦的,便是在哀痛中期待必将到来的狂欢。
这恐怕是普天之下最有趣的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