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一章

    皇帝阖眼欣赏，抬手拍掌：“难得见你抚琴。”

    要他手捧千钧重凤印，还要他出尘潇洒。

    先太后的母家国公府也递过话来，谢绝了他的好意，还送了一张琴。

    皇帝听说此事，前来看望，实则是赏琴。

    他是为了给自己图个清闲，透出消息让无意于此者速速婚配，从前皇帝担心后宫鱼龙混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皇帝大权在握，想着开枝散叶，也想着提携初长成的表亲贵女，听他再提起这话时，眼角便带了笑意：“皇后不必忧心，朕最爱重的始终是你。”

    长孙空明回忆过往，属实没什么可抱怨。

    何况赵琮也不是没有容忍过他，他心里始终有一层赎罪的阴影，肩上又压着贤后的担子，少不得惹人家烦心，时常劝谏皇帝少砍几颗说话不中听的头，少刮几根做事不弯腰的脊梁骨，更甚者，他还暗中阻挠，免了几场选秀。

    事实证明，他也真的克兄，老王爷心知保不住已经成年的儿子们，选了最小的儿子做世子，一命留存，押入京都，从此担负起让所有亲眷活命的重任。

    动听，却听不出他真正的心事。

    后来太后仙逝，皇帝悲痛不已，长孙空明冷眼看着，这两年皇帝见舅家式微，又有了念旧提携的意思，他的位子早晚还是要腾出来的。

    赵琮唯一的烦恼，在于他不想娶太后母家的女儿，也不能娶任何权臣子弟，以免与太后离心，长孙空明倒有点小聪明，还没有根基，二人是一拍即合，你情我愿。

    或许是他这个贤后做得太成功，赏无可赏会怎样？

    此时借来正合适，皇后指染梧桐碧色，幽微一笑，不做解释。

    长孙空明只得陪坐，依然笑得雍容温文，心底却想和早逝的兄长们换个位置，早得解脱。

    长孙空明倒也想得开，做质子究竟没有做皇后舒服，至少每年能给府中更多赏赐，做质子则常常入不敷出。

    01

    能让雄才大略的皇帝放在身边的，自然都是聪明人，后宫里没人会为了争风吃醋这点小事去争，静好岁月中的阴影皆是前朝风云的垂映，此时更少不了一个既无根基也无攀援的皇后，端坐如泥偶，居中调节。

    长孙空明刚满周岁就被送去京师，没能留下煊赫的幼时记忆，倒时常记得自己是来替家族还债的，有时也大逆不道地庆幸，幸好老父壮志未遂，否则早已成年的兄长们定然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他连英年早逝的机会都没有，只剩下早夭一条路。

    斗茶赏花，抚琴走马，他样样精通，样样弃之高阁，如今背得最熟练的，乃是祭天祭地祭自己的章程。

，皇帝宣称是皇后深恐外戚干政，旁人称赞，亲眷生怨。

    然而长孙空明听得困倦，那是世子阿凤的人生，他自入京都，便得名“空明”，听说是陛下亲赐的，皇帝长他三岁，已识得“一点湛空明，居然万事轻”。

    长孙空明出身于汝南王府，乃是汝南王老来幼子，自小倍受宠爱，乳名阿凤。

    汝南王其时气焰正盛，直逼宫中寡居的太后和年幼的君王，可惜没有化龙的气运，带累家族自此颓唐潦倒。

    曲名《悲染》，亦名《墨子悲丝》，圣人见织染入苍得苍，入黄得黄，便生深沉喟叹。

    赵琮也算是圆了他一个心愿。

    琴是一尊唐琴，名曰“春雷”，梧桐断纹横亘琴身，触目惊心。

    做贤后，可以夹缝受气，绵里藏针，但绝不能让自己显得愚笨，更甚者，要解语风趣，才能苟活。

    她们哭得双目含翳，不停地告诉他，世子阿凤当年有多么受宠，千街万户，罗绮铺地，城内遍植梧桐，只为庆贺凤皇下降。

    他衣锦绣，受荣恩，染血债，一路风雨不惊笑到现在，如此收场，已算得上从容雅致。

    他随时可以丧妻。

    他的意思忠诚地代表了皇帝的意思，后妃们最多背后议论几句皇后只能看，不中用，绝对骂不到皇帝身上。

    他初执掌凤印时，母亲和其他年老的侧妃入京探望，他并非女子，没有日后生育时家人入宫陪伴的机会，这很可能是他余生最后一次见到母亲。

    曲乃古曲，琴中高致，自洁自矜，纵千帆不逐，又有幽然伤怀，悯人悲天。

    既然是君后，亲蚕亲农二礼也不好独占，他乖觉地主动上书，每年都携位份贵重的妃子同行，一场仪式，达到最大效果，令宫妃人人争先。

    皇后自然懂得体贴圣心，皇帝来时他正在焚香鸣琴。

    梧桐斫，春雷鸣，明晃晃的挑衅。

    皇帝到了定亲的年纪，找上门来，他不敢说不愿，人家可是带了一整个营的兵马，他若当场拒绝，隔日出城，便能定个密谋反叛的罪名。

    说到底，他只是推迟了自己必然的命数而已。

    如今他放眼望去，宫中的梧桐叶落了，木叶脱尽山空明，正是大悟离世之时——

    皇帝自然不好轻易休掉糟糠，但他有一项尊贵的特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