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一章

   长孙空明已经尽力放松自己，用上了熟知的一切手段婉转讨好，但皇帝今日显然就是要看他流泪。

    皇帝泄身在他穴内时，手势轻柔但不容抗拒地按住了他汗湿的鬓发，迫他将泪痕印在花叶缱绻的纸笺上，纸是好纸，还未着字，但很快就会有了。

    后人翻检皇帝的悼亡词句，会反复慨叹这一点千古泪痕——

    他们会确信，因思念亡妻而落泪的不是皇帝，只是一个名唤赵琮的男人。

    可惜长孙空明知道赵琮哭不出来，他自己也不肯再落泪，殷红唇角含了鸦黑一缕发，倾身吻上对方的喉结——

    咬断烦恼丝，消磨美人鬓，常得君王带笑看。

    皇帝果然被讨好，见他姿容靡丽，承欢不胜，遂如揽月般将人捧在怀中，珍重道：“依凤郎所见，哪句悼亡诗堪称千古第一？”

    长孙空明伸展双臂，亲密地拥住了皇帝的肩脊，轻笑道——

    “一生襟抱未曾开，竹丝桐枯，凤不来。”

    03

    长日悠悠，深宫不知岁月，庭前梧桐树下的阴影愈发静谧而厚重。

    帝后仍然相敬如宾，皇帝时常到皇后宫中用膳，二人对坐闲话，如寻常夫妇一般。

    选秀在即，国公府的三小姐将要入宫，不免商议起了该给她定个什么位份，皇帝不插手后宫，却也罕见地提出建议：“自家表妹，别委屈了她，封贵嫔罢。”

    轻巧一句，已敲定此后荣宠无边。

    长孙空明顿觉不妥，宫中苦熬资历的老人甚多，皇帝并不滥情，他的确有点喜新厌旧的毛病，但同时他也眼高于顶，能得他盛宠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而其他被遗忘在深宫中的男男女女，不过指望着凭借资历位份，在宫中活得稍微舒适些而已。

    “还未承宠便是贵嫔，怕是难以令人敬服。不如借此机会，大封六宫，都晋一晋位份，也算是为贵嫔积福积德。”

    长孙空明自认算得上委婉周密，谁知皇帝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停箸抬手，指了指自己顶上玉冠：“大封六宫，阿凤是第一等有功之臣，朕却是封无可封。依卿看来，朕顶上这颗湖珠如何？”

    此言一出，四周侍立的宫人皆噤声屏息。

    长孙空明近来没什么胃口，面前只摆着一盅药酒，一边翻看手中账册，一边自斟自饮，淡然道：“莹净洁白，光华灼烁，可惜太沉了些，非我所好。”

    大封六宫，后妃们也只会感激皇帝的恩赐，为他着想，却显得自己像是个不愿放权的恶人。

    长孙空明缓缓饮尽杯中酒，近日他喝得越来越多，手边还常常放着一碟点心。

    他终于开始食甜，只因药酒的味道甜中带涩，想着犒赏自己，放纵几日，以更多的甜食麻痹。

    谁知甜到尽处，舌苔麻木，竟还是苦。

    他都能猜到皇帝接下来要说什么，果然，赵琮朗声大笑，将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消融，随即却命令道：“晋位份可以，只是在其位谋其政，怎能让你一个人劳累？贵嫔入宫后，便命她和其他位份贵重的妃子一起参详宫务。”

    长孙空明翻过手中账册又一页，随意地应了一声。

    皇帝眼神微深：“阿凤这是早就整理好账册，准备交接了？”

    长孙空明笑道：“我方才不是说过，头上这顶冠，太沉了。”

    皇帝听出他话外的讽刺，却听不懂他语调中的懒厌，仍不肯放过他先前的失言：“既然‘顺天’非你所好，阿凤不妨与朕讲讲，你想做些什么？”

    长孙空明想了想：“当年稚子无知，护天下安乐，览山河锦绣，荡万里烽烟总不过是这些。”

    皇帝点了点他：“寻常，寻常！”

    “我本就是庸人，没想到光是处理宫务就这么难。”长孙空明轻嘶一声，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伸手又自斟了一杯药酒。

    皇帝皱眉，按住他的手腕：“既是有恙，少喝几杯。”

    长孙空明不禁微笑，自他手掌的禁锢中一寸寸逃离：“好酒，人生在世能得几回饮？我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呢。”

    “哦？”皇帝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喝完了一整壶药酒，竟似有几分愠怒。

    长孙空明看了一眼皇帝面前的菜色，时人好假菜，以猪肠煮得假羊羹，面团炸作假驼峰，有其味而无其腥涩，皇帝面前也摆着一道猪肚假江瑶，以白煠法烹制，爽脆鲜嫩，且更添腴滑，听闻是新晋贵嫔闺中的喜好。

    可惜以假乱真，终究不是真。

    他是假凤虚凰，做后妃不够情真意切，做臣子又总怀讥诮疏离，赵琮想要个有趣的发妻，尽忠的臣属，他只能勉强做好一样。

    若他真是九霄火凤，早该自焚身躯，涅盘而去，而不是仍滞留在此地，和全天下最尊贵也最矛盾的男人互相拉锯。

    他怀疑赵琮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做皇后要与皇帝一同担当，站得太高，自然被山巅寒风吹硬了一颗心，否则如何能坚持？赵琮不该既要他无所不能，又要他不解世事，倒头来还要猜疑他